扯虎皮,做大旗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鹿攸伏,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孟子才一見梁惠王,就來了個偷換概念的把戲。可是,別以為孟子就這兩下子,他老人家的絕活兒可多著呢。馬上,孟子在和梁惠王的第二段對話裏就又露了一小手。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這個“沼”可不是沼澤的意思,不是說梁惠王吃飽了撐的,跑到沼澤地上去玩極限挑戰去了,這個“沼”指的是池塘,而且是園林式的池塘,好比後來頤和園裏的昆明湖,或者北海和中南海。也就是說,孟子這回見到梁惠王的時候,梁惠王正在遊園。

梁惠王欣賞著池塘裏的麋鹿和鳥兒,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態,問了孟子一個奇怪的問題:“賢者也好這口兒嗎?”

梁惠王不再問什麽“有利於吾國”之類的軍國大事了,既像是觸景生情隨口一問,又像是存心惡搞孟子一回——你這老小子不是滿口仁義道德聖人做派嗎,嘿嘿,看我拿這個問題刁難住你!

這問題確實有些惡搞的嫌疑,怎麽回答呢?照我們常人的思路,如果沿著仁義道德的路線來說,好像該回答說:“賢者不搞這一套,賢者要做的是勵精圖治。既然勵精圖治,每天自然要憂國憂民,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呢?”——梁惠王大概也以為孟子會這麽來回答吧?

可孟子到底是孟子,要論思辨能力之強,要論腦筋反應之活,在當時那麽多著名的國際推銷員裏他真得算是數一數二的。孟子要是活在現代,肯定能在“幸運52”之類的節目上拿大獎的。面對梁惠王的惡搞,孟子的這個回答,和上一段裏的義利之辨一樣,在他的全部思想主張當中也有著開宗明義之功和避實就虛之巧。孟子答道:“人只有在先成為賢者之後才能體會到這種遊園的快樂,而不賢之人即便是有了這麽漂亮的花園也享受不到。”

孟子的回答是不是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上一段講義利之辨的時候,他的話是看似有理其實是在偷換概念,而這一段回答卻是猛一聽上去就覺得違反常識的,想想,像慈禧太後之類的人物無論從哪兒論起都和“賢者”挨不上邊,不是照樣在頤和園裏折騰得挺舒坦嗎?

孟子往下解釋了,先來一招引經據典:“《詩經》上說:‘開始建造靈台,文王巧妙安排,群眾齊心協力,工程進展飛快。文王本不著急,群眾上趕而來。文王遊覽靈台,鹿兒多麽可愛。鹿兒肥肥胖胖,鳥兒羽毛潔白。文王玩到靈沼,魚兒跳出水來。’”

請大家原諒,我把優美的《詩經》翻譯成數來寶了,不過呢,《詩經》裏的很多篇章本來確實都屬於民間小調,時間一久,原來的俗就變成雅了,說不定兩千年以後,數來寶也會成為當時人們心目中的高雅藝術呢。

五四時期以後,要諷刺一個守舊的人,時常用的話就是說這人“滿口子曰詩雲”,這個“詩雲”就是孟子這時候所說的這個“詩雲”。在那個時代裏,《詩經》意義非凡,那些詩歌都是上流社會裏最通行的交際語言,我們看那時候的東西,某某人說著說著就會來上一段“詩雲”,那感覺有點像是《簡·愛》中的法語,其潛台詞是告訴對方:“別小看我哦,我很牛的哦,我可是一位有修養的高尚人士哦!”現在我們再要表達同樣意思潛台詞的時候,用的就是村上春樹、杜拉斯和王家衛什麽的了。

好了,孟子已經表示了自己比較牛,說話又是有依據的,然後接著解釋說:“周文王動用民力來營建花園,人民群眾卻幹得很爽,給台子取名叫靈台,給池塘取名叫靈沼,還覺得這園子裏面有那麽多的鹿啊鳥啊什麽的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梁惠王這時肯定在想:這都是些什麽人啊,可真夠賤的!

孟子接著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周文王做到了與民同樂,所以自己才能在園林裏盡情享受啊。嘿嘿,引經據典只引一回不算本事,看我老孟再引一段!《湯誓》裏說:‘你這個日頭什麽時候完蛋哪,我情願跟你同歸於盡啊!’看,像這樣的統治者,人民群眾都惦記著要跟他玩兒命了,他就算有再好的園林鳥獸,一個人能玩高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