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及其《秦漢史》(第4/5頁)

對於以《秦漢史》為代表的呂思勉的斷代史研究,嚴耕望曾經著文《通貫的斷代史家——呂思勉》予以評價。他寫道:“有一位朋友批評誠之先生的著作只是抄書,其實有幾個人能像他那樣抄書,何況他實有許多創見,只是熔鑄在大部頭書中,反不顯豁耳。”對於《秦漢史》等論著的撰寫方式,嚴耕望也有自己的批評意見:“不過誠之先生幾部斷代史的行文體裁誠有可商處。就其規制言,應屬撰史,不是考史。撰史者溶化材料,以自己的話寫出來:要明出處,宜用小注。而他直以劄記體裁出之,每節就如一篇劄記,是考史體裁,非撰史體裁。”又據錢穆的說法,就《秦漢史》這幾部斷代史的寫作初衷有所說明:“不過照賓四師說,誠之先生這幾部斷代史,本來擬議是‘國史長編’。”嚴耕望說,“作為長編,其引書固當直錄原文。況且就實用言,直錄原文也好,最便教學參考之用。十幾年來,諸生到大專中學教歷史,常問我應參考何書,我必首舉誠之先生書,蓋其書既周贍,又踏實,且出處分明,易可檢核。這位朋友極推重趙翼《廿二史劄記》。其實即把誠之先生四部斷代史全作有系統的劄記看亦無不可,內容博贍豐實,豈不過於趙書邪?只是厚古薄今耳!”(嚴耕望:《通貫的斷代史家——呂思勉》,《大陸雜志》第68卷第1期)關於“撰史體裁”和“考史體裁”的區分,本來只是個別學者的意見。借用這一說法,應當說傳統史學以“考史”居多。不過,在西方史學傳入之後,“撰史體裁”壓倒了“考史體裁”。其實,史學論著的體裁和形式本來應該允許多樣化。蘇軾詩句“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孫莘老求墨妙亭詩》,《東坡詩集注》卷二八),指出了自然之美“各有態”的合理性。清人陳維崧筆下所謂“燕瘦環肥,要緣風土;越禽代馬,互有便安”(《毛大可新納姬人序》,《陳檢討四六》卷一二),也強調了多樣性的自然。此所謂“風土”,本義是空間概念,或許也可以移用以為時間概念,則古人“王楊盧駱當時體”(杜甫:《戲為六絕句》)詩意,似乎也隱含其中。

時下最被看重的史學成果的載體,是所謂學術論文。現今一些學術機構的價值評定系統,對於論文的品評,又有若幹附加的條件,例如刊物的等級,摘引的頻度,篇幅的長短等。實際上,論文這種形式的通行,其實對於具有悠久傳統的中國史學而言,是相當晚近的事。長期以來,中國傳統史學所謂“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論著,並非是以今天人們眼界中的“論文”的形式發表流傳的。我們看到,即使在20世紀論文形式開始興起之後,一些史學大師的研究成果,其實也並不是以這種整齊劃一的定式生產出來的。有的學者認為有必要為高校歷史學科的學生選編史學論文的範本,如果嚴格按照現今的論文格式規範要求,說不定王國維、陳寅恪等學者的許多傑作也難以編列其中。清乾隆《禦選唐宋詩醇·凡例》寫道:“李杜名盛而傳久,是以評賞家特多。韓白同出唐時,而名不逮。韓之見重,尤後於白。則品論之詞,故應遞減。蘇陸在宋,年代既殊,名望亦復不敵。晚出者評語更寥寥矣。多者擇而取之,少者不容傅會。折衷一定,聲價自齊。燕瘦環肥,初不以妝飾之濃澹為妍媸也。”關於詩人“名望”所以差異,論說未必中肯,然而最後一句,卻指明了內容和形式之關系的真理:“燕瘦環肥,初不以妝飾之濃澹為妍媸也。”學術的“品論”和“評賞”,應當首先重視內容,形式方面的“妝飾之濃澹”,不是判定“妍媸”的主要標準。

所謂“劄記”,其實就曾經是傳統史學的“當時體”。許多中國史學名著當時都是以“劄記”的形式面世,而後亦產生了長久的歷史影響的。王應麟的《困學紀聞》、顧炎武的《日知錄》、趙翼的《廿二史劄記》和《陔余叢考》等,雖著者或謙稱“睹記淺狹,不足滿有識者之一笑”(趙翼《陔余叢考小引》),而內心實有“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顧炎武《與友人論門人書》)和“自信其書之必傳”(顧炎武《與楊雪臣書》)的自負。這些論著在後來學人心目中的等級和價值,在史學學術史上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這些論著均以劄記形式存世。近世史學學者仍多有沿用劄記形式發表學術創見者。如顧頡剛《浪口村隨筆》(上海合眾圖書館1949年油印),後經增訂,輯為《史林雜識初編》(中華書局1963年版)。 10卷本《顧頡剛讀書筆記》(台灣聯經出版公司1990年版)經顧頡剛先生親訂,並由後人整理,學術價值尤為珍貴。此外,陳登原《國史舊聞》(三聯書店1958年版)、錢锺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劄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賈敬顏《民族歷史文化萃要》(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以及吳承仕《檢齋讀書提要》(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羅繼祖《楓窗三錄》(大連出版社2000年版)等,也都是治史者不能忽視的名著。有的學者將論文、劄記、報告以及演講稿的合集題為“劄記”,如李學勤《夏商周年代學劄記》(遼寧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也說明對“劄記”這種學術形式的看重。呂思勉《秦漢史》等書有“劄記”的痕跡,絲毫不減損其學術價值,反而使史學收獲的樣式更為豐富多彩。對於其價值甚至“過於趙書”即超過趙翼《廿二史劄記》的意見,我們雖未必百分之百贊同,但也願意在進行學術史評判時以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