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漢中葉事跡(第2/22頁)

要而言之,社會有兩種:有能以人力控制者,有不然者。立乎今日以觀往古,能以人力控制者,蓋惟孔子所謂大同之世為然。小康之世,則承其遺緒者也。自小康之治雲遙,凡事一任其遷流之所至,遂成為各自為謀,弱肉強食之世界矣。欲正其本,非劃除黨類(class)不可,此固非漢人所知。而既有黨類,即利害相反,而終無以幾於郅治,又非漢人之所知也。其爭欲以吾欲雲雲之策,謀改革之方也,亦宜矣。

以上就國內言之也。若言國外,則異民族林立,上焉者宜有以教化之,使之偕進於禮義,下焉者亦宜有以懾服之,使不為我患,此亦當時之人,以為當務之急者也。《史記·律書》曰:“高祖有天下,三邊外叛,大國之王,雖稱蕃輔,臣節未盡。會高祖厭苦軍事,亦有蕭、張之謀,故偃武一休息,羈縻不備。歷至孝文即位,將軍陳武等議曰:南越、朝鮮,自全秦時內屬為臣子,後且擁兵阻厄,選蠕觀望。高祖時,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復興兵。今陛下仁惠撫百姓,恩澤加海內,宜及士民樂用,征討逆黨,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會呂氏之亂,功臣宗室,共不羞恥,誤居正位,常戰戰栗栗,恐事之不終。且兵兇器,雖克所願,動亦耗病。謂百姓遠方何?又先帝知勞民不可煩,故不以為意,朕豈自謂能?今匈奴內侵,軍吏無功,邊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為動心傷痛,無日忘之。(1)今未能銷巨願,且堅邊設候,結和通使,休寧北陲,為功多矣,且無議邊。”此可見秦皇、漢武之開邊,亦非其一人所為也。語曰:英雄造時勢,時勢亦造英雄。時勢造英雄,屢見之矣,英雄造時勢,則未之聞。所謂英雄,皆不過為一時風氣之所鼓動而已矣。

第二節 儒術之興

中國自漢以後,儒術盛行,其事實始於武帝,此人人能言之。然武帝非真知儒術之人也。武帝之侈宮室,樂巡遊,事四夷,無一不與儒家之道相背。其封禪及起明堂,則惑於神仙家言耳,非行儒家之學也。然儒術卒以武帝之提倡而盛行,何哉?則所謂風氣既成,受其鼓動而不自知也。

《漢書·武帝本紀》:建元元年,冬,十二月,詔丞相、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衛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奏可。此與後來之立《五經》博士,建元五年。為置弟子元朔五年。同其功。利祿之途,一開一塞,實儒術興盛之大原因也。(2)而武帝於其元年行之,《贊》所由美其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也。《董仲舒傳》雲:“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案本紀: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五月,詔賢良,於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仲舒對策,事在五月,而十一月已舉孝廉,則不得雲仲舒發之。《通鑒》乃系其事於建元元年,雲不知在何時,惟建元元年舉賢良著於紀,故系之。又疑紀言是年十一月初舉孝廉為誤。見《考異》。後人並有謂仲舒對策,實在建元元年者。然《封禪書》謂建元六年竇大後崩,其明年,征文學之士公孫弘等,(3)《漢書·郊祀志》無此四字,蓋為鈔胥所刪,昔人鈔書,隨手刪節處甚多。自唐以前,《漢書》之傳習,較《史記》為廣,故其見刪節亦較甚。《史》、《漢》相同處,《漢書》辭句,率較(史記》為簡由此。後人謂孟堅有意為之,據之以言文字,則大繆矣。古人著書,襲前人處,率皆直錄,事有異同,亦不刪定,如《漢書·陳勝傳》襲《史記》至今血食之文是也。何暇刪節虛字邪?則弘之見擢,確在元光元年。紀言弘事不誤,其言仲舒事不誤可知。雲舉孝廉自仲舒發之者?蓋初特偶行,得仲舒之言,遂為經制,抑本傳辭不審諦,要未可據以疑本紀也。武帝即位,年僅十六,逾年改元,則十七耳。雖非昏愚之主,亦未聞其天縱夙成,成童未久,安知隆儒?即衛綰亦未聞其以儒學顯,然則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之事,其為風氣使然,無足疑矣。

魏其、武安之事,見於《史記》本傳。曰:建元元年,丞相綰病免。以魏其侯為丞相,武安侯為大尉。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禦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以興大平。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除其屬籍。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宗室,皆不願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大後。大後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大後滋不說魏其等。及建元二年,趙綰請毋奏事東宮,竇大後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大尉。《儒林傳》:王臧、趙綰嘗受《詩》申公,綰、臧請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於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駟馬迎申公,以為大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大後好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趙綰、王臧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盡下趙綰、王臧吏,後皆自殺。申公亦疾免以歸。二年請毋奏事東宮,則元年常奏事東宮可知。然則罷黜百家之事,雖謂大後可其奏可也。《儒林傳》言大後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大後怒,使入圈擊豕。果為五千言之文,固即不說道家,豈得詆為家人言?疑大後所好者實非今《老子》書也。要之大後實無所知,其賊趙綰、王臧,非欲隆道而抑儒,特惑於外家之毀言耳。《五經》博士之立,事在建元五年,大後亦尚未崩,未聞其爭不立老子,此大後不疾儒術之證。以本無所知之人,而亦能可罷黜百家之奏,益知儒術之興,由於時會也。《禮書》曰:“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孝景時,禦史大夫晁錯,明於世務刑名,數幹諫孝景曰:諸侯藩輔,臣子一例,古今之制也。今大國專治異政,不稟京師,恐不可傳後。孝景用其計,而六國畔逆,以錯首名,天子誅錯以解難。是後官者,養交安祿而已,莫敢復議。今上即位,招致儒術之士,令共定儀。十余年不就,或言古者大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上聞之,制詔禦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也。議者鹹稱大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乃以大初元年,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於後雲。”案《屈原賈生列傳》,言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上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故。絳、灌之屬害之。乃不用。然則其初亦有意於用之矣。賈山亦勸文帝定明堂,造大學,見《漢書》本傳。《孝文本紀》言:魯人公孫臣上書陳《終始傳》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時,土德應,黃龍見,當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丞相張蒼。推以為今水德始,罷之。十五年,黃龍見成紀。天子乃復召公孫臣,以為博士,申明土德事。《封禪書》曰: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是歲,《封禪書》作明年。新垣平見。《封禪書》雲: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十七年,平以詐誅,帝乃怠於改正朔、服色之事。然則文帝且嘗頗行之矣。謂其好道家之學,而謝有司之議,實不審之談也。不特此也,秦始皇之怒侯生、盧生也,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大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興大平指文學士言。《叔孫通傳》雲:秦時以文學征,待詔博士。伏生亦故秦博士。《儒林傳》。然則始皇雖焚書,所用未嘗無儒生。蓋亦有意於改制度、興教化之事矣。其任法為治,特因天下初定,欲以立威,使其在位歲久,自以晏然無復可虞,亦未必不能為漢武之所為也。然則法制度,興教化,乃晚周以來,言治者之公言,自秦始皇至漢文、景,非有所未皇,則謙讓而不能就其事耳。至於武帝,則有所不讓矣。夫欲法制度,定教化,固非儒家莫能為。故儒術之興,實時勢使然,不特非武帝若魏其、武安之屬所能為,並非董仲舒、公孫弘輩所能扶翼也。然武帝終非能知儒術之人也。叔孫通之為漢立朝儀也,征魯諸生三十余人。有兩生不肯行。曰:“禮樂,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今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兩生蓋謂通將大有所為,不知其僅以折夫拔劍擊柱者之氣也。禮書》訾通多襲秦故,於官名少所變改;其言孝景,則並晁錯之削弱諸侯,亦以為議禮之事;賈生為官名,悉更秦之故;趙縮、王臧亦欲令列侯就國,除關;然則漢儒之言改制者,其所苞蓋甚廣,非徒改正朔、易服色,無與實際之事而已。今《史記》、《禮書》已亡,武帝之所定者,已不可見,度不過儀文之末。何則?苟有大於此者,節文度數,雖不可得而詳,後人必有能言其略者也。《漢書·武帝紀》言大初元年,改歷,用夏正,色上黃,數用五,定官名,協音律。今觀《百官公卿表》,武帝於秦官實少所變改,則其所定者皆瑣細不足道可知。當時議者,或欲俟諸大平之後,乃采風俗,定制作;此六字最精。采風俗而後定制作,所謂因人情而為之節文,其所定者,必皆切於民生實用,非如後世之制禮者徒以粉飾視聽,民莫之知,而其意亦本不欲民之知之也。或則高談皇古;蓋皆不肯苟焉而已。而武帝則徒欲其速成,雖褊狹有所不恤。其曰漢亦一家之事,非知五帝不襲禮,三皇不沿樂之義,特惡夫高議難成而已。自是以後,所謂禮樂者,遂徒以飾觀聽,為粉飾升平之具,而於民生日用無與焉,豈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