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呆子(第2/2頁)

乍一聽,曾“呆”並非全無道理。但是,剛剛發生的“圍剿圍軍”之戰,令人後怕,江、浙等地太平軍極有可能再度東來。當李鴻章、左宗棠兩軍未能“肅清”江蘇、浙江兩個戰場之前,“呆”圍南京,時刻都有隱患。何況,目前也就圍住了南京的南面,並未形成合圍,戰略上的影響更大於戰術上的實際作用,倘為此付出大代價,似乎不值價。曾國藩作為“節制四省軍務”的統帥,進行全盤籌劃,不能不有此擔憂。再者,依照目前形勢,不但不能實行合圍,而且不敢率先攻城,那麽,兩萬湘軍“呆”紮南京城下,“清閑”無所事,不僅不對其他部隊實行支援,反而坐等其他部隊攻占要地,然後獨收圍困乃至攻破南京之第一等大功。這樣的如意算盤,明眼人誰看不清,誰不譏議?所以,於公於私,他都要勸說曾國荃不要“呆”圍。但是,曾九之“呆”早成心疾,曾國藩只能迂回曲折,旁敲側擊。

同治二年開春,曾國藩自安慶東下,檢閱南京圍軍。此前,他創造了“呆兵”、“活兵”兩個概念:

“以後宜多用活兵,少用呆兵。進退開合,變化不測,活兵也;屯宿一處,師老人頑,呆兵也。弟軍積習已深,今欲全改為活兵,勢必不能,姑且改為半活半呆,亦有更戰互休之時。望弟立變大計,以金陵、金柱為呆兵,而以進剿東壩、二溧為活兵,庶有濟乎”(元年十月二十日);

“活兵”,就是遊擊之師,戰兵;“呆兵”,就是大本營,守兵。“更戰互休”,就是戰兵和守兵之間的互調。這個意見,是一種妥協,既不全部撤圍,也不全部“呆”圍,所謂“堅守已得之地,多籌遊擊之師”。到南京後,曾氏兄弟就此“呆”、“活”布置進行了一番討論,經過去年四十六天的苦戰,曾國荃未嘗不知外圍不肅清則難以專心攻城的尷尬,所以,原則上接受了此一意見。不過,曾國藩建議呆、活兩軍保持二百裏以內的距離,曾國荃討價還價,只同意六、七十裏的範圍。而在呆、活兩軍具體調遣方面,兩人則時常發生爭論,曾國荃“每每不以為然”,動輒“長篇辯駁”,指責曾國藩“料敵不明,調度不善”。曾國藩作為大哥兼上司,展閱復函,哭笑不得,只好說:“弟於吾勸誡之信,每不肯虛心體驗,動輒辯論,此最不可”,“非老年兄弟所宜出此”。

此外,在軍隊裝備、訓練方面,兩兄弟也時常齟齬。去年二李使用西洋槍炮,在火力控制方面大占優勢,曾國荃頗思效法。他知道李鴻章的淮軍大多裝備“洋械”,便寫信請教。李鴻章毫無保留,盡心指點:“欲剿此賊(伯牛案此指李秀成軍),非改小槍隊為洋槍隊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賊,亦戰必勝、攻必取也。惟洋槍洋炮,好者不易得。鴻章前解二百杆天字號,在中國為上品,在外國仍不中用。元字號次之,萬字號又次之。然我軍所用,皆以萬字號為真洋槍,其馀多系廣東土造。師門(指曾國藩)如不深信洋槍火藥為利器,望諄請飭下粵東厘局多為購辦。效洋人步伐,操練洋槍隊,平中國之賊,固有馀矣”;

此信介紹洋槍各品牌之優劣真偽,並告知購買渠道(廣東厘局),曾國荃便依此制訂采購報告,孰知曾國藩講了這麽一番道理:“制勝之道,實在人而不在器。鮑春霆(超)並無洋槍洋藥,然亦屢當大敵,未聞以無洋人軍火為憾。和(春)、張(國樑)在金陵時,洋人軍器最多,而無救於(鹹豐)十年三月之敗。弟若專從此等處用心,則風氣所趨,恐部下將士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無反己守拙之道,或流於和、張之門徑而不自覺。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真美人不甚爭珠翠,真書家不甚爭筆墨,然則將士之真善戰者,豈必力爭洋槍洋藥乎?”

說句不恭敬的話,這種口吻,頗似“師弟師兄保大清”的剛毅、徐桐之流。打個比方,湘軍鳥槍隊與太平軍洋槍隊相隔幾十米,開槍互射。湘軍之槍射程不及,火力亦弱;太平軍之槍子呼嘯而來,火力強勁。勝敗之分,不在此難道在彼?曾國荃被二李壓制,縮營棄濠,狼狽不堪,難道不正是“以無洋人軍火為憾”?引進洋槍洋炮,照樣嚴格訓練,也不至於就“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否則淮軍的戰鬥力從何而來?曾國荃、李鴻章是一線幹部,且分別見識了太平軍、常勝軍的歷害,讓他們“反己守拙”、相信“在人而不在器”,那不是拿自己和三軍將士的性命開玩笑麽?所以,從邏輯、現實和歷史來判斷,曾國藩此段言論實在“迂謬”得很,曾九、李二都只能當笑話來聽。當然,“制勝之道,實在人而不在器”,這種精神需要提倡,這種哲學需要發揚,二人不會公然反駁,只會說“深以為然”;只是,一個照舊添配,一個照樣申購,你說你的,我幹我的。曾國藩也只能一邊暗嘆此二人“昧於大道”,一邊應其所請,安排“筱泉(鴻章兄瀚章)於粵厘項下購買”。當然,如前所述,曾國藩這個“書憨”並不頑固。幾年後,他就主持開設江南制造局,敦促派遣留學生,走上洋務運動最前線,不再死扛“在人不在器”的偏頗之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