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呆子

如前所述,只占內圈陣地,不占外圍形勢,腹背受敵、圍軍被圍剿的局面就不可避免。尤其是蘇州、常州、杭州、嘉興、寧國和九洑洲,這幾處要地,一天不被清軍控制,南京圍軍就一天不得安寧。南京城墻、石壘極為堅固,城中糧食彈藥儲備極為豐富,冒然強攻,傷亡必大,士氣必衰,一旦再有援軍來攻,是不是還能堅持四十六天,把握極小。在外圍未曾肅清的情況下,“長紮雨花台,以二三萬勁旅屯宿該處”,必然是一種尷尬乃至危險的境況:“援賊不來,則終歲清閑,全無一事(伯牛案:城堅糧足,不敢攻城,故曰清閑);援賊再來,則歸路全斷,一蟻潰堤(伯牛案:倘若糧道被斷,則必然崩潰)”;所以,最初曾國荃孤軍挺進雨花台,曾國藩就不贊成,此次被圍攻,他就直接批評了:“此等最險之著,只可一試再試,豈可屢屢試之,以為兵家要訣乎?行兵最貴機局生活;弟在吉安、安慶,機局已不甚活,至金陵,則更呆矣”;話說得很嚴厲,甚至連前此的克城之功也加以指摘。

湘軍陸軍名將,前有塔齊布、羅澤南,後有李續賓、多隆阿、鮑超,曾國荃雖然屢在前敵,不乏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舉動,也有克城拔寨的功勛,但並無名將之稱。何也?若從以少勝多、出奇制勝或者治軍有方、紀律嚴明等標準進行綜合比較,論述冗贅,可讀性差;講一個小故事,讀者自可知道其不被稱以名將的原因。光緒十年,左宗棠奉旨赴福建督師,在南京與兩江總督曾國荃預商軍事,談畢,嘮起家常,左問:“老九一生得力何處?”曾說:“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就這八個字可以判斷其不是名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湘軍十年征戰,一直被“餉絀”困擾,士兵因此嘩變的事例各軍皆有,唯獨曾國荃所部不曾發生此類事變。特別是鹹豐八年曾國藩重出江湖以後,曾國荃所部待遇優於他軍,彭玉麟、鮑超等人便屢屢抱怨這種厚此薄彼的做法。甚至,與他人爭奪撥款以外,曾國荃的個人帳目,也不是很清楚,常常遭惹物議。而在具體作戰中,曾國荃不吝惜子彈炸藥,消耗極大,連曾國藩也嘖有煩言,但又不得不“源源接濟”。不缺餉,軍心自然穩定;彈藥不計成本,實力自然超群,所以,曾國荃所謂“揮金如土”,不過是得天獨厚、近水樓台的經濟優勢,並非湘軍將領普遍擁有的戰備條件。“殺人如麻”固然豪爽,但是類似於安慶屠城那樣的“殺人如麻”,又有什麽值得稱贊的呢?起點不公平,程序不正義,結果當然不令人信服,是故曾國荃不被稱為名將。

既然不是名將,所以曾國藩敢於在戰略、戰術層面批評曾國荃,對於塔齊布、鮑超之類的將領,他就不用如此操心,做好調派、籌餉等行政工作就夠了。批評過後,他又指示機宜,表明取“勢”的重要性:

“願弟早定大計,趁勢圖之。莫為浮言所惑,謂金陵指日可下;株守不動,貪赫赫之名,而昧於死活之勢。如弟之志必欲圍攻金陵,亦不妨掀動一番,且去破東壩,剿溧陽,取宜興,占住太湖西岸。然後折回,再圍金陵。亦不過數月間事,未為晚也”(十月三日);

“破東壩,剿溧陽,取宜興,占住太湖西岸”,即占據南京東南的戰略要點,方可遠防來自蘇州、嘉興的援軍,雨花台圍師乃無後患,即前所謂肅清外圍之“力圍”。曾九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根本不采納曾國藩這個建議,決計“呆”圍。

“呆”,出自曾國藩之口,固為貶詞。但是,以之描述曾國荃的個性,卻十分恰當。左宗棠嘗目曾國藩為“書憨”,曾國藩亦嘗視郭嵩燾為“書呆”,湘軍諸人互相“呆”、“憨”之,也算此軍一大特色。考其言行,曾、郭之“憨”、“呆”,俱能轉圜,不算真“呆”;曾九之“呆”卻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的真“呆”。且曾九之“呆”與曾、郭二人“書呆”之“呆”,又有不同。書“呆”者,不過是盡信書、知經而不知權,大可欺之以方,動之以情。曾九之“呆”,則近乎“犟”,並非不明白道理,實因欲望太盛,無法自抑,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理不可喻,情不可感,湖南俗語所謂“不進油鹽”也。

呆、犟都是不講道理,但呆、犟自有一番道理。曾國荃的道理,怎麽講的呢?他認為:南京是“長毛老巢”,湘軍起兵,最終任務也就是占領南京。現在從安慶至南京,自西而東,水陸俱已打通,固應駐紮一支部隊在南京城下,以起到威懾作用。而且,可以牽制蘇、常、杭、嘉的太平軍,令其在回救南京和擴張勢力(例如進攻上海、福建和江西)之間難以取舍。如果遵從“阿兄”的建議,解圍南京,轉戰東南,去攻打東壩、宜興以至太湖西岸等戰略要地,事機順利,固然如曾國藩所說“不過數月間事”,可以快去快回,繼續圍困南京。但是,事機不順的話,就有可能在攻城、野戰時被“忠逆”等人糾纏,而南京“城賊”也可能趁機和江、浙太平軍取得聯絡,那麽,再想回來圍困南京,恐難如願。這是他對大戰略的理解。小九九方面,他也有打算:揚州、鎮江分別為都興阿、馮子材鎮守,此二人都不屬於湘軍系統;如果湘軍撤圍後,此二人奉到聖旨或自作主張,前來圍攻南京,那他只能作為“會剿”之師參與圍城,主客易位,事權旁落。所以,這個“茅坑”,不論便意之有無,他都得死死占住,不肯輕言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