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間已無張居正

張居正的不在人間,使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失去重心,步伐不穩,最終失足而墜入深淵。它正在慢慢地陷於一個“憲法危機”之中。在開始的時候這種危機還令人難於理解,隨著歲月的流逝,政事的每下愈況,才真相大白,但是恢復正常步伐的機會卻已經一去而不復返了。﹝1﹞

以皇帝的身分向臣僚作長期的消極怠工,萬歷皇帝在歷史上是一個空前絕後的例子。其動機是出於一種報復的意念,因為他的文官不容許他廢長立幼,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長子常洛為太子。這一願望不能實現,遂使他心愛的女人鄭貴妃為之悒郁寡歡。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他在張居正事件以後,他明白了別人也和他一樣,一身而具有“陰”、“陽”的兩重性。有“陽”則有“陰”,既有道德倫理,就有私心貪欲。這種“陰”也決非人世間的力量所能加以消滅的。於是,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這種消極怠工自然沒有公然以聖旨的形式宣布,但在別人看來則已洞若觀火。

皇帝決心以頑強的意志和臣僚們作持久的對抗,臣僚不讓他立常洵為太子,他也不立常洛為太子,甚至不讓常洛舉行冠禮以便向翰林院的官員就讀。像這樣雙方堅持達十年之久。

迫於強大的輿論壓力,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他的屈服是帶著仇恨的。皇長子被封為太子,皇三子被封為福王到河南之國,從此皇帝的心靈上就留下了永久的傷痕,他的臣僚也再沒有機會能使他按照他們的意志執行他的任務了。皇帝仍然是皇帝,但是再也不願意做任何事情使他的文官快意。像這樣又二十年。

各種法定的禮儀在照常舉行,但是皇帝已經不再出席。高級的職位出缺,他寧可讓它空著而不派人遞補,使那些文官們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已不再有升遷到最上層的希望。臣僚們抗議的奏章不斷向他提出,他也不加答辯。因為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論是激烈的駁斥還是冷靜的辯說,這些朱批和原來的奏折都要送到給事中的辦公室裏傳抄公布,這就正好中了那批抗議者的下懷,使他們達到了沽名買直的目的而暴露了自己缺乏雍容的氣度。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可惡的奏本留中,即扣押在宮內不加批示。

於是有良心的官員覺得無法執行他們的任務,只好提出辭呈。萬歷以同樣的態度對付這些辭呈,既不援例慰留,也不準離職。有的官員在忿怒之余徑自掛冠而去,吏部建議對他們追捕而加以究問,萬歷同樣還是置之不理。到他臨朝的後期,一個文官自動離職就意味著一個名位已被廢革,因為不再有人補缺。

皇帝和他的臣僚熟讀詩書,知道經典史籍贊成臣下向無道之君造反。但這無道必須達到桀、紂的程度,即以極端的殘暴加之於臣僚和百姓。現在的萬歷皇帝卻並非如此,而且除了不理上述性質的文件以外,他照常批閱其他奏章。也就是說,他的消極怠工,放棄自己的職責,是有所選擇的。他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表示,他是在奉行道家“無為而治”的宗旨。對於這種情況,臣僚們是找不到任何經典中的訓示來造反的。所以,不滿甚至憤激的情緒盡管不斷滋長,卻始終沒有發展成為“誅獨夫”或者“清君側”的內戰。

皇帝的放棄職責並沒有使政府陷於癱瘓。文官集團有它多年來形成的自動控制程序。每到屬牛、龍、羊、狗之年,北京的會試、殿試照舊舉行;地方官和京官按時的考核也沒有廢止。派遣和升遷中下級文官,用抽簽的方法來決定。吏部把候補人員的名單全部開列,一個官員除了不得出任原籍的地方官或其父子兄弟的上下級以外,他將要出任什麽官職,決定的因素不是他的道德或才智,而是出於與事實無關的一根竹簽。對於這些例行公事,皇帝照例批準,大多數情況下則由司禮監秉筆太監代作朱批。

在禦宇48年之後,萬歷皇帝平靜地離開了人間。他被安葬在他親自參與設計的定陵裏,安放在孝端皇後和孝靖皇後即恭妃王氏的棺槨之間。他所寵愛的貴妃鄭氏比他多活了十年。由於她被認定是國家的妖孽,她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這十年,她住在紫禁城裏一座寂寞的冷宮中,和她的愛子福王永遠睽離。福王本人也是一個禍患,據說萬歷生前贈給他的莊田共達四百萬畝。由於成為眾人怨望之所集,也沒有人敢為他作任何辯解,說這個數字已經被極度地誇大,而且大部田土已折銀每年未逾兩萬兩。﹝2﹞

奇怪的問題是,皇位的繼承問題早已解決,萬歷皇帝又龍馭上賓,而關於當年延擱立嗣的責任之爭,反較問題沒有解決的時候更加嚴重。每當提及往事,就有許多廷臣被卷入,而且舌戰之後繼以筆戰。這時朝廷中的文臣已經分裂為若幹派別,彼此間無數的舊恨新仇需要清算,激烈的爭論則常常肇始於微不足道的釁隙。萬歷皇帝幾十年的統治,至此已經造成了文官集團中不可收拾的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