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調整表情

1531年不管是因為痛苦還是恐懼,或者性格中的某種缺陷;不管是因為夏天的炎熱,還是遠處響起的狩獵的號角,或者是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飛揚的星星點點的灰塵;也不管孩子是不是睡眠不足,因為從天亮時起,要跟她父親出行的隨從一直在她的身邊收拾行裝;不管是什麽原因,她變得沉默起來,眼神像一潭死水。有一次,他正用拉丁語進行基本的禮節性問候時,看到她的手緊緊攥住了她母親的椅子的靠背。“夫人,您女兒應該坐著。”為避免隨之而來的意志較量,他端起一把凳子,果斷地“砰”的一聲,放在凱瑟琳的裙邊。

王後的身體僵硬地束在用鯨骨撐起的胸衣裏,她往後靠了靠,低聲跟女兒說話。意大利的淑女貴婦們表面上輕松快樂,綢緞衣裙下卻襯著鐵絲架。要脫掉她們的衣服,不僅要好言商量,還需要無比的耐心。

瑪麗低下頭小聲地回話;她用卡斯提爾語暗示道,她只是月事來潮感到不適。兩雙眼睛擡起來望著他。姑娘的目光幾乎有些空洞;他想,在她的眼中,他可能只是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裏的一團巨大的陰影。站直,凱瑟琳輕聲說,要有英格蘭公主的樣子。瑪麗撐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那張平凡而緊張的面孔轉向他: 像諾福克的拇指甲一樣冷硬。

現在是午後不久,天氣很熱。太陽在墻上投出一個個晃動的紫色或金色方塊。溫莎的幹旱田野在他們腳下鋪展開去。泰晤士河進入了枯水期。

王後用英語說話了。“你知道這是誰嗎?這位就是克倫威爾先生。現在的法律都是他起草。”

他一時不知道用哪一種語言為好,便問,“夫人,我們下面是用英語呢,還是拉丁語?”

“你的紅衣主教也會問同樣的問題。仿佛我在這兒是外人。我要告訴你,就像我告訴過他一樣,我第一次被稱為威爾士王妃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十六歲那年,我來到這兒嫁給了我的丈夫亞瑟。他去世時,我十七歲,還是處女之身。二十四歲時,我成了英格蘭王後,為了避免你的疑慮,我還要說我現在四十六歲了,仍然是王後,而且我相信,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英格蘭女人。但是,我對紅衣主教講過的話不會對你全部重復一遍。我想,關於這些事情,他肯定給你留有記錄。”

他覺得自己應當鞠躬。王後說,“自從開年之後,他們就給議會提交了一些議案。在此之前,克倫威爾先生是放高利貸的天才,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對立法也很有天賦——如果你想頒布一項新法案,就找他好了。我聽說,你晚上還把草案帶回家——你那個家在哪兒?”聽她的語氣,就像在問“你的狗窩”一樣。

瑪麗說,“這些法案是跟教會作對的。我覺得我們的議員們不會同意。”

“你知道,”王後說,“他們就是根據蔑視王權罪法案,而控告約克紅衣主教企圖篡奪你父親作為英格蘭統治者的司法權。如今,克倫威爾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發現,所有的神職人員都在這樁罪行中串通一氣,因此要求他們支付一筆十萬英鎊以上的罰金。”

“不是罰金。我們稱之為善款。”

“我稱之為敲詐。”她轉向女兒。“如果你問為什麽沒有人為教會辯護,我只能告訴你,有人聽見這個國家裏某些貴族”——她指的是薩福克,諾福克——“說,他們要推翻教會的勢力,這樣他們就再也不用忍受——他們用的是這個詞——一位教士變得像我們已故的教皇使節那樣位高權重。我們不需要新的沃爾西,這一點我贊同。但對主教們的攻擊,我卻不贊同。對我而言,沃爾西是敵人。但這不會改變我對我們的神聖教會的感情。”

他想,對我而言,沃爾西是亦父亦友。但這不會改變我對我們的神聖教會的感情。

“你跟奧德利議長,你們在燭光下反復商量。”王後提到議長的名字時仿佛在說“你的夥夫”。“等到了早上,你們就誘使國王把自己說成是英格蘭教會的首腦。”

“可事實上,”那孩子說,“教皇是各地教會的首腦,而所有政府的合法性則源於聖彼得的寶座。而不是別的地方。”

“瑪麗小姐,”他說,“你不坐下嗎?”正當她雙腿一軟時,他扶住她,讓她坐在凳子上。“只是因為太熱了,”他說,以免她覺得難堪。她擡起那雙淺淺的、灰色的眼睛,露出一種單純的感激之情;可是她剛一落座,這種神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猶如受到圍攻的城墻般冷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