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萬劫不復的沉淪(第3/14頁)

  這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一起皇帝被刺案。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重案也屈指可數。按常理,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兇殺案。一個龐大的審問集團立刻組成,要揪出這個男子背後的黑手。各種酷刑都用盡了,審問的結果卻出人意料。

  原來,這個案子還真是十分簡單,背後沒有任何主使。兇手陳德,是北京近郊的一名失業人員,他妻子於去年去世,上有八十歲的癱瘓嶽母,下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找不到生計,受盡欺淩,遂對社會產生仇恨。這一天他突發奇想,既然生不如死,為什麽不死得驚天動地。於是懷揣一把小刀,直奔皇宮而來。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皇宮衛兵並沒有按規定出現在崗位上,使他得以順利潛伏進神武門西廂房裏,差點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壯舉。

  這一行刺案反映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包括皇家守護部隊軍紀在內的官僚體系的政務廢弛,已經到了直接威脅皇帝生命的程度。另外一個,失業者的大批出現,說明社會已經無法承受人口的迅速增長。百姓的生計問題,成了威脅大清朝穩定的根本政治問題。

  成功平定白蓮教的興奮,因為這兩樁意外事件而消失得無影無蹤。親政以來,皇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戰場上。現在當他終於有時間細心俯瞰一下大清政治的全局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蓮教起義不過是帝國軀體上的一個瘡口,大清王朝體內的病症,比外在表現出來的要沉重得多。

  最嚴重的問題,當然是腐敗。

  只要沒有蔓延開來,腐敗就並非不治之症。局部的、零星的腐敗現象,在任何時候、任何體制下,都會存在。然而,一旦蔓延開來,成為普遍現象,治理難度就呈幾何級數增加。

  雖然殺了和砷,雖然在十一個全國總督當中,六個被他撤換,雖然在他為配合鎮壓白蓮教戰爭發起的懲貪高潮中,官場貪風一時有所收斂,然而,高潮過後,一切如舊。各地官員,從上到下,從大到小,仍然無人不在收禮送禮,買官賣官;各地衙門仍然無處不懈怠昏庸,除了部門利益之外,對一切民間疾苦都漠不關心。官僚集團對腐敗已經不以為恥,反以為常。甚至嘉慶皇帝親手樹起來的廉政模範,時間稍長,也一個接一個地陷入腐敗之中。最典型的是當初率先揭發和砷的諫官廣興。此人因為揭發和砷,深得嘉慶信任,被委以掌管四川軍需的重任。他不辱使命,清正自持,掃除貪風,每年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白銀,嘉慶帝多次號召全國官員向他學習。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就任兵部侍郎之後不久,也陷入貪汙的泥淖,短短一年,就貪汙了四萬兩之多。

  白蓮教軍報剛剛從他的案頭搬走,數不清的貪汙案卷又已堆滿了他的書桌。乾隆時期已經花樣百出的腐敗,到此時又呈現出許多新特點:腐敗向底層全面擴散,所有的基層幹部都成為權力尋租者,一些普通公務員甚至成為腐敗案的主角;潛規則變成了明規則,社會上所有大事小情,都需要用錢開路,否則寸步難行。嘉慶十年(1805年)前後發生的一些案件,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直隸省布政使司承辦司書王麗南,是直隸省財政廳的一個小小辦事員,頂多是股級幹部,按理說並沒有什麽權力。可是從嘉慶元年(1796年)起,數年之間,居然貪汙了三十一萬兩白銀。他貪汙的手段非常簡單,就是私刻了從財政廳長(布政使)、處長直到科長的一整套公章,然後任意虛收冒支,把國庫銀兩大把大把裝入私囊,近十年間,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懷疑和調查。大清王朝的監督體系這張破網已經爛得形同虛設。甚至湖北財政廳(布政使司)的一個銀匠,利用政府官員的糊塗馬虎,不斷私藏銀兩,幾年下來,居然也貪汙了五千兩之多。

  自從嘉慶親政開始,黃河幾乎年年決口。每年朝廷下撥相當於全國財政收入四分之一的巨額財政經費用於治河,可是成效甚微。那些治河的官員,每天公然在河督衙門裏喝酒唱戲,一桌酒席,居然所費千兩。治河經費,大多數都落入了這些官員的腰包。至於治河的工程,則處處偷工減料。應該用麻料的地方,摻雜了大量沙土;應該建造秸垛填石,秸垛建好了,卻根本不往裏放石頭。結果,洪水一來,處處決口。

  嘉慶年間,各地還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大量“編外衙役”或者說“編外警察”充斥基層。各縣級部門借口人力不足,大量招聘“臨時衙役”,不占編制,不開工資,利用他們處處設卡,到處收費,以彌補財政經費的不足。他們的數量往往超過正式編制數倍,甚至數十倍。比如直隸省正定縣,“編外衙役”多達九百多名,而浙江省的仁和、錢塘等縣,居然更多達一千五六百人。他們橫行鄉裏,巧立名目,一遍遍向農民收取各項稅費,如果誰不交,就關入私牢,嚴刑拷打。他們在城市裏勒索小商小販,經常鬧出人命案子,官司有的甚至一直打到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