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群儒舌戰

對範質說話的,是一個老者,須發半白,一派儒者氣象,口音卻帶著明顯的秦腔。

“老夫秦州王仁裕。”

範質一聽,連忙施禮道:“原來是王秦州。”

這個王仁裕,乃是當代著名的學者、詩人。五代不但是政治亂世,而且是文化末世,韋莊雖活到五代,卻是唐朝留下的遺產,李煜之詞曠絕古今,下開宋代,這時也還沒冒頭,尤其是在北方,整個時代就猶如一片沙漠一般,就沒幾個可以名垂後世的大詩人,這個王仁裕的名字也震不到千年之後去,在當代卻大大有名,著詩過萬首,時人譽為“詩窖子”,在陸遊之前以數量來說也算開創一個記錄了,史學著作也甚有名氣,不過他的才能偏於文學,不能如馮道在政治上有重要建樹。

更重要的是,王仁裕是秦人,且就是現在張邁駐馬處的秦州人,在老家秦州乃至整個關中地區都擁有巨大的影響力與號召力,秦州父老無不引以為傲,每逢見到張邁必然提起,總希望張邁能將這位“天下第一大詩人”、“西北第一大儒者”、“關中第一大學問家”請回來。

天策政權自在秦西建立國人議政會議以後,對民議的重視就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盡管張邁都沒聽說過這個詩人,但民眾既認他的名氣便不能不有所因應,而且若有這樣一面旗幟對穩定秦西地區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便曾數次通過各種渠道邀王仁裕回鄉養老——養老只是托詞,其實就是延攬之意。

由於當前張邁正駐馬於秦州,且秦州不比甘隴這種唐末之後淪入胡地的地方,而是自始至終都一直處於中原政權的統治下,張邁在秦州所進行的政治、社會改革,意義非同小可——因為一旦成功,就可以將秦州模式迅速移植到中原其它地區。所以在這個時間段這是一個特殊的政治地域,有點類似於改革開放初期的廣東。

王仁裕若是政治眼光毒辣,就是爬也爬回去了,以他現在的聲望和張邁對他這種聲望的需要,指不定就能在天策政權內部建立起來一個秦西派系來,雖不能與安西舊部相提並論,但若掌舵得好,就發展前景而言只怕還要在河西一脈之上。

然而王仁裕這時候卻拿起了文人的矜持來,不但將各種請他回鄉養老的全部回絕,這時範質入洛,他更是當面找茬。

但範質對他卻是尊重依舊,行了一禮,說道:“範質久在秦西,常聽秦西父老無不交口贊譽咱秦州的‘詩窖’,不想今日在此見到了老先生。好叫老先生得知:吾大唐在秦西廣行仁政,以國人議政選賢舉能,以糾評禦史察奸覺詐,監督來自民間,使得官不敢貪,吏不敢滑,武不敢犯禁,文不敢亂法,唯以百姓公論為天下器。此誠開三代之治也,雖暫時未臻於堯舜,但已是開太平的大氣象也,假以年月,恐怕漢唐之盛也將有所不及。至於範質,當此大勢豈敢妄以宏道自任哉!余於秦西,不過大江湖中一汪水,大森林中一喬木罷了。樂於西向,非求爵祿也,乃樂於大道所在也。”

這段話,既是弘揚天策政權在秦西所建立的功績,也不卑不亢地回應了剛才王仁裕對自己人品的質疑。

王仁裕笑道:“桑梓書信往來,倒也常贊張龍驤之仁政,然而耳聞為虛,眼見為實,也不知道是否真有筆下寫的那麽好。”

範質道:“老先生久不回鄉,何不回鄉一探,那時就可知道紙筆所言,不及秦州實況十分之一也!”

王仁裕笑道:“怕只怕回鄉容易,再離鄉就難了。”

這句話可說的有些過了,明面言語一個臟字都沒有,暗暗卻在懷疑天策政權在對外虛誇政績,是要騙他回去,這話若讓性情剛烈的天策武人聽見,當場就要發作:你個老東西,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給你三分顏色開染坊了!

範質卻知道這時候中原士林對傳聞中天策政權的善政多有存疑——不是因為天策政權在哪方面做得不好,而是因為實在做得太好了!以當前天策大唐政權結構的合理性、政府運轉的效率和官吏的清廉程度,就是拿去與漢唐相比也不見得遜色,在五代這種亂糟糟的時代,那就像神話一樣,很多人沒親眼見過是打死都不肯相信的。

範質這時若反口譏諷,一口氣是順了,卻是無益於他出使的使命,當下按捺下來,笑道:“我西行已久,這不是來洛陽了嗎?將來耳順之後,如要回河北老家養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不過到了那時候,天下應該也就沒有什麽唐晉之分了。”

最末一句話說出來,在場所有人無不變色。

什麽叫再沒唐晉之分——這分明是說天下一統,至於被誰一統,看範質那神情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