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同床異夢(二)

眼見天降大雪,酷寒逼人,張邁下了命令,許十六部胡人回家避寒,在此之前,已經有五六萬唐民撤入了下疏勒,從葛羅嶺山口到鴨兒看,除去疏勒與下疏勒兩座大城和九座綠洲小鎮,數萬平方公裏的郊野上只剩下幾萬人,其地廣人稀可想而知,張邁下令清野之後,沒有撤入下疏勒的唐民帶著過冬口糧各自藏匿,一下子讓疏勒地面顯得十分荒涼。

諸胡與唐民退去後,只有唐軍的三府二部數千人還駐紮在城外,唐軍的幾座大營置於漫天遍野的白雪之中,恰如白饅頭上的幾顆芝麻,顯得十分渺小。

城內軍民眼看包圍圈已撤了大半,就有些魯莽的將領請求出城攻擊,得到的卻是胡沙加爾的冷遇:“出城?誰願意跟你去?”

這當口,可沒有幾個士兵願意冒著風雪出城玩命。

就在這時,胡沙加爾決定再次向唐軍派遣使者。

聽說這次來的使者是阿布勒,張邁一怔:“胡沙加爾這是什麽意思?他手底下沒屬吏了麽?為何要派一個商人來?”

鄭渭想了一下,說道:“這個倒不難琢磨,若派個屬吏來,那就是正式的使者,將來反口難,但要是派個商人來,那就是半正式的使者,將來推諉起來容易。”

郭師庸等武將都大是不悅,均道:“要是鄭參軍所料不錯,那這胡沙加爾豈非還沒談判,就想著推諉反口?太沒誠意!”

這時李臏的病已經好轉了,只是還在咳嗽,他卻笑道:“不,這是好事。胡沙加爾之所以預備著要反口,必然是此來他的和議內容會對他造成很大的壓力,他為了減輕內部的反對,所以才做這樣的安排。”

“內部的反對?你是指……”

“眼下薩圖克應該是面臨著極大的困境,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舉措,這番他派阿布勒來應該是要和我們講和,”李臏道:“甚至,連割地投降都有可能。不過,就算胡沙加爾真的答應割地投降,那也多半是假的,他最終想做的,還是拖延時間。”

張邁點了點頭,說:“你是說,他想拖到薩圖克回來?”

“如果能拖到薩圖克回來,那自然最好。”李臏道:“不過萬一就如我們所放出的傳言那般——薩圖克已經敗亡而大唐又已經重振的話,那麽當這個傳言可以得到確證時,他來個弄假成真,真個歸降大唐,也未必不可能。”

漫天飛雪真如郭師庸所料,竟然連旬而下,其中有兩日雖然稍停,可是天氣沒有轉暖,積雪就沒有融化,城內城外積雪越來越厚。

回紇的士兵看看城外,都躲到哨崗中取暖去了,唐軍在城下望上去,只見城頭零零落落,恍若空城,張邁用橫刀指著說:“這些回紇兵可耐不得苦!”

李臏道:“這個自然,疏勒就算放在中原,全盛時期那也是幾乎可以和揚州一比的繁華市井,雖還比不得長安、洛陽,如今又已破落,但在西域仍然是第一等的大城,苦境方能出精兵,在花花世界住得久了,人想不軟弱都不行。”

張邁被這幾句話觸動了,暗自沉思。

與回紇士兵相比,唐軍的主力卻耐苦耐寒得多,聖戰者方面在瓦爾丹的激勵下也冒著風雪進軍,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在酷寒之中,行動都顯不便,在兩次彼此偷襲之後雙方就再沒有發生激烈的戰鬥,楊易得到中樞的指示之後逐步後退,聖戰者則步步逼近。

阿西爾的忠仆馬呼蒙被唐軍擒獲之後,本來已經引頸待死,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唐軍竟然沒有虐待他,張邁甚至還安排了一座獨立的帳篷給他住,又好酒好菜地供著他,鄭渭和薛蘇丁輪流到他帳中,勸他歸降,薛蘇丁更道:“老馬啊,咱們寧遠國本是大唐臣屬,國人個個都有個唐姓,天方教東侵之後不幸亡國,若咱們跟著天方教,那復國之事只會越來越渺茫,但要是重歸大唐懷抱,這件大事卻很有希望!”薛蘇丁祖上也是寧遠國的貴族重臣,所以和馬呼蒙說話便“咱們”、“咱們”的顯得十分親近。

馬呼蒙聽到“復國”二字,其實還是忍不住動心的,但他對薛復忠心耿耿,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意背主,搖頭道:“這事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之我們王子怎麽說,我就怎麽做,若是王子點頭,我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王子尚未開口,你就是跟我說什麽也沒用。”

薛蘇丁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馬呼蒙道:“我沒有自己的意思,王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薛蘇丁便不再勸他投降,卻跟他說起當年大宛國的往事來,這卻正中了馬呼蒙的下懷。薛復自改名為阿西爾以後一心信奉真神,對故國的歷史反而淡漠了,甚至人前人後不喜馬呼蒙稱他為王子,馬呼蒙滿肚子都是對寧遠故國的回憶,滿腦子都是薛復之父臨終前對他的囑托,可惜這些他視為珍寶的懷念與責囑,平日卻找不到一個人說去,不想這時卻在唐軍之中遇到一個知音,一開始還對薛蘇丁有些疑忌,但三兩句話說開之後便滔滔不絕,再也停不下來。這時他雖然還不肯投降,卻已經認了薛蘇丁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