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六章 八方風雲車頭牽

“賈都護跟紅衣都走了,真怕以後再亂啊。”

已近黃昏,賈一凡的座艦早已消失在海面,此時揚帆離港的是最後一隊兵船。蒲林港口的修船廠裏,一個年輕船匠眺望遠去的船影,面帶憂色地嘀咕著。賈一凡不是離任,而是整個呂宋都護府裁撤,駐防紅衣也調走了,呂宋不再處於軍管狀態。

“難說,整個南洋都不太平……”

想到進港時,碼頭人頭攢動,都在討伐什麽“馬尼拉人”,鐘三日也心有余悸。呂宋之亂發生在他去裏斯本之前,背景非他所全知,就聽說是呂宋土著,包括英華占呂宋前就生活在這裏的華人跟新移民之間的沖突。

當年蒲林還叫馬尼拉,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呂宋華人都抱著西班牙人的大腿。英華占呂宋後,“馬尼拉人”也就成了新移民對舊華人的稱呼。

這個稱呼有很強烈的鄙夷之意,當年英華攻馬尼拉時,當地大多華人還跟西班牙人合力抵抗,可西班牙人從沒有把他們當自己人,甚至為防他們給英華當內應,還高舉屠刀,殺得華人血流成河。

這段歷史本已漸漸淡忘了,“馬尼拉人”一名也很少再有人提及,但隨著新移民的興起,以及殖民公司和國家對其掌控越來越深,諸多矛盾被擠出水面,又將這個名稱扯了出來。

呂宋之亂後,“馬尼拉人”再加上了“大逆不道的反賊”、“忘恩負義的不孝子”、“華皮夷心的異族”等等貶義,用來指那些有造反傾向的舊華人移民,進而擴展到除新移民之外的所有呂宋人。正是這些人才份外強調自己是“呂宋人”,話裏之意,他們才是這片土地的原主人。

“是說馬六甲的事麽?跟這裏又不相幹,四年前那場亂子,誰再不明白都是一家人的道理,那就不是人了。還不趕緊去釘板子?要你操什麽閑心!亂?當年聖道爺舉兵打滿人,那麽亂都過來了,如今這世道,還能容得什麽亂?”

一個老船匠發話了,前半截是跟鐘三日說話,後半截是訓斥那年輕船匠。

老船匠的語氣頗不恭謹,沒把服色華麗,一看就知是貴人的鐘三日當回事,鐘三日也毫不在意。先不說這時代的貴賤之分本就已經很淡了,就說這老船匠,人家在蒲林城外已置辦了一座大莊園,手下有十多戶土人佃農,在修船廠幹活不過是留戀老本行而已。

之前談修船價碼時,鐘三日就知了老頭來歷,四十多年前,英華還沒建國的時候,老頭一家還是滿清廣東水師提督衙門下的在籍船工,住在南澳島。

當年初生的英華海軍與滿清水師戰於三彭,戰後老頭一家修繕英華戰船,自此就“投效”了英華。至今老頭還記得一串海軍大佬:蕭勝、胡漢山、白延鼎,甚至還見過來南澳跟蕭勝相會的聖道皇帝,如今的海軍總長魯漢陜,那時候還是個愣頭小子……

靠著英華海軍的修船業務,老頭一家得了第一桶金。之後英華與西班牙爭奪呂宋,這家人繼續為英華海軍服務,戰後舉家遷到了呂宋。幾十年下來,靠著勤勞一步步掙出了如今的家業,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不止小康。

盡管這老頭憨厚率直,跟自己父親完全就是兩類人,但鐘三日面對他,卻覺得格外親切,這老船匠跟自己父親有什麽地方格外相似。

鐘三日半是閑聊,半是好奇地問起了呂宋之亂到底有什麽文章,老船匠一臉恨其不爭地道:“窩裏鬥!從來都只知道窩裏鬥!鬥起來滿腦子就是你死我活,也不看看背後到底是什麽人在推著他們,他們到底又是在鬥什麽。”

老船匠心在最底層,可生活圈子卻不限於底層,呂宋的變遷盡看在眼,當年暴亂之因,他三言兩語就道了個明明白白。

四年前的大亂,老移民和新移民的矛盾只是一部分,更直接的起因其實是殖民公司與當地工商的矛盾,如果再說大點,還有中央跟呂宋地方的矛盾。

二十多年前,太子李克載就曾經插手過呂宋之事,那時後兩個矛盾就已有顯現,當時的呂宋總督周寧還被皇帝直接拿掉。

就因為察覺官僚體系與殖民公司的鬥爭對呂宋有很大影響,英華北伐前,皇帝對呂宋治政格局也做過調整。一方面將其升格為暫管行省,也就是設省東院,制衡當地官僚體系。而殖民公司則行西院之職,依舊握工商稅務之權,另一方面則將總督定位為掌握司法和治安的管理者角色。

昔日殖民地如何納入英華治下,扶南的經驗難以用到呂宋,畢竟這裏有數十萬老華人移民,以及數萬西班牙葡萄牙人,還有近百萬土人。加上新移民,到聖道四十年,呂宋總人口已超四百萬,遠多於七十萬人口的扶南,五十萬人口的勃泥,而其他殖民地,包括明州和南洲的十七洲,總人口也還不到百萬,東洲更只有三州,人口不到二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