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三章 宿怨之下說傳承

李肆禦駕親征期間,李克載以太子身份“見政”,也就是跟隨中廷通政使,旁聽政事堂和兩院議事。李肆交給他的“作業”,本早已完成了,但這段經歷又讓他有了新的收獲,幾經修改後,已是成竹在胸。

李克載的“作業”就是設計一套定儲體制,剛開始談時,還因茹喜老妖婆在場而放不開,之後才漸漸進入角色,將他一整套方案提綱挈領地作了描述。

概述而言,李克載的方案主要有三個要點,一是立長,廢嫡庶,二是不立幼君,順位繼承,三是引入皇儲大議,作為風險保障。

剛介紹完,一邊茹喜就桀桀笑了,盡管她明白李肆讓她旁聽不過是閑心作祟,可李克載的方案實在太過扯淡,她終於忍不住出言譏諷了。

嫡庶之分是華夏正禮,少了這一層,還怎麽傳承血脈?不立幼君,順位繼承,那就是鼓勵皇子乃至叔侄之間奪嫡嘍。至於什麽皇儲大議,皇位之爭你死我活,還容得嘴皮子定江山?

“我英華尊奉天道,人人皆一,勿論君民,舊世妻妾之分已不再適用,嫡庶之禮也如主奴部曲之制,就應該廢去了。十二年時,父皇下《分家財事詔》,十八年時,父皇與兩院修訂《皇英民律通例》,確認妻妾並有家產繼承權,子女繼承家產也不分嫡庶,自此國人納妾者驟減,便是納妾,也比照平妻處置,稱為夫人……在我英華,嫡庶近廢。”

茹喜之前可沒注意到英華國中這些民生細節,聽到李克載說,英華嫡庶近廢,就覺不可思議,怎麽可能?她完全無法想象出一個妻妾平等,子女不分嫡庶的社會。

“漢唐時,妾婢如奴,宋時妾婢不僅非奴,還有年限,有如雇工。時勢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終歸是漸漸平等的,嫡庶終歸是要廢的,終有一日,人不有貴賤之分。爾等滿人入華夏,所行的主奴制正是逆勢而為。天道可不是縹緲的,在此事上就能看到,上天之下人人皆一,並非是空口虛言,而是上天本就定好的大道。”

李肆借題發揮,又損了茹喜一通。

李克載的作業看似簡單,實際非常艱巨。皇室定儲問題的社會根基是家庭繼承制,正處於新舊世交替的英華,在這方面正面臨兩項巨大變革,一是婚姻制,一是嫡庶制,這兩個問題實際是家庭繼承制的兩面。

華夏古時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以妻妾之分定嫡庶之分,看這項禮法若是光著落在帝王傳承上,就會忽略它的社會根基:家庭繼承,實質就是財產繼承。

華夏古時,越是農耕社會,越是封閉保守,越講求嫡子繼承和家產保全,以確保附著於土地上的“經濟細胞”,也就是家庭,不至於分割得太零碎,變動太劇烈。其實這也是舊世禮法的根基,在此根基下,嫡庶的貴賤之分相當明顯。

但隨著工商發展,這種體制漸漸有了改變,很明顯的例子就是兩宋時期,貴賤之分淡漠,家業變動也越來越頻繁,家庭繼承的古老傳統受到明顯沖擊。宋代女子參與家產繼承的權利比唐時進步了許多,嫡庶觀也削弱了很多,妻妾之分雖還牢不可破,可妾已非過往奴婢角色,地位有了很大提升。

這種變革趨勢被蒙古人打破,朱明回歸農本,浸於理儒,原本向上攀行的家庭繼承制被打了回去,重新來過。再到滿清,國家權力核心就是主奴制的一個異族群體,社會個體和家庭成員的關系更談不上向平等方向演進。

英華崛起,重新接上宋時發展脈絡,就出現了李克載所說的這種趨勢:嫡庶不分,妾變平妻,所有家庭成員都有權參與財產繼承,這個趨勢的最大影響,就是男人娶妾再不敢那麽隨心所欲,娶一個就意味著要分一份家產。

年邁的安國丈安老爺子正為他的家產急心上火,他一旦歸西,一大家子妻妾兒女就要把他的安氏商業帝國拆得七零八落……

當然,這個趨勢也帶來了不少負面影響,無名無份的“外妾”開始大量湧現,所謂“外妾”,其實就是李肆前世位面裏的二奶。

英華國中女權主義正在崛起,包括李香玉在內的女權主義者們開始推動“一夫一妻無妾制”,她們手握天道之下人人皆一的大義,她們的倡議能徹底解決嫡庶之分的糾紛,西學派所介紹的歐洲各國婚姻制也在給她們撐腰,這股聲浪正漸漸興起。

但李肆清楚,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制不可能太快到來,甚至百年之內都難成型。原因也很簡單,男尊傳統太強大。男尊傳統是由社會生產力決定的,在工業革命,尤其是第二次工業革命到來,社會生產大潮將人類不分男女,盡數卷進去前,男權社會至少還要持續很久。

在華夏,更有皇帝這個壞榜樣存在,一日皇帝不能一夫一妻,國家就不可能真正推行這項制度。就算皇帝有心一夫一妻,也是在拿皇權傳承賭博,為國體所不容,因此這不是制度問題,法律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系統的大問題。只有男女平等在文化觀念到社會實際,乃至財產根基等各個領域內實現後,才有談得上一夫一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