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章 過河!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三月的大觀園已冷清許多,不少班子不是在演練新詞新曲,就是在收拾行裝,準備北上。小半月魁星樓裏,飛天藝坊就只有外班繼續演出,唱的都是今世詞曲,跳的也是唐宋古舞。

正是下午茶時分,黃埔江上喧囂之聲湧湧而來,隔音良好的廳堂也難擋住。舞台下稀疏觀眾並不在意,他們都習慣了,自北伐號令一下,黃埔江上就是這般熱鬧。

觀眾多在低聲議論著風雲激蕩的南北大勢,注意力並沒放在這曲舞上,盡管台上正賣力演出的是外班新秀,花名小燕子,早前以滿宮清唱扮醜角聞名,現在像變了人似的,一臉淒苦哀愁,只能走唐舞宋詞、深閨怨娘的老戲路,靠著《石頭記》的詞曲,漸漸掙了些名氣。

也不是所有人心不在焉,一人坐在角落裏,半眯著眼正細細品著唱腔,手裏揮著一根筷子,像是在調度歌者的旋律。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到最後部分,筷子一僵,這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搖頭慨嘆:“是爾不是兒,就不該選旗人唱這詞。”

又一個嗓音響起:“非是音誤,而是你這詞者心誤……”

一個儒衫中年徑直在年輕人身前落坐,口裏還沒停:“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夢阮啊,你這石頭記也要在中原揚名了。你都不知,多少紅衣武夫揣槍上陣,心裏還惦著寶黛之緣。可你在第八十回裏來了這麽一首詩,真要拆了兩人,就連我也要肝腸寸斷。”

年輕人正是曹沾,他苦笑道:“能得人與我共愁,斷腸又何妨。”

仰頭一杯濁酒下腹,似乎這兩年來的苦愁再翻上心胸,曹沾自覺又醉了。

表妹終究是嫁人了,新郎官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在汪朱案上的失意,辜負表妹之心的悔意,兩樁深愁一並纏住了他,讓他對自己憎惡失望到了極點,幹脆埋首書案,一腔郁血寫就八十回《石頭記》。一邊寫還一邊在大觀園裏與藝伎們唱酬廝混,贏得一個“曹邦彥”的諢號,《石頭記》也廣傳於世。

英華北伐了,華夏要一統了,他全不關心,自年初到現在,八十回之後該怎麽寫,他日日憋著,就是不敢動筆,如來人所說,寶玉和黛玉,到底該得來什麽命運?這一落筆,自己此生怕就再無顧念。

對了,來人……

曹沾清醒了些,趕緊起身作揖道:“吳兵備,此時怎還有空來見我這個廢人?”

來人吳敬梓,他呵呵笑著還禮道:“此時我已不是江蘇兵備道了。”

曹沾皺眉:“難道是……

吳敬梓點頭:“白道隆之事,我也有涉,張廣泗是武人,依令行事,殺戮有功無過,可我是文官。都察院彈劾我處置不密,有失職守,所以……”

丟開自己的愁苦,曹沾頓生義憤:“都察院怎麽也成了舊世風聞鼓噪的碎嘴禦史?就只知拉自家人後腿!”

吳敬梓再笑道:“剛交卸兵備道大印,又被征調為山東兗沂曹濟道置制使,統領軍政,手下正缺一個兵備道,夢阮,與我一同北上建業吧!”

曹沾呆住,許久後才訥訥道:“我、我已無心仕途……”

吳敬梓斂容沉聲道:“這豈關個人仕途!?我所知的曹夢阮,不是文才斐然的曹邦彥,而是在居延堡與將士一同浴血疆場的曹校尉!我也相信,那個曹夢阮還在,就在你心底裏!繁華錦世裏,你可以作你的曹邦彥,任你自艾自憐,可如今英華北伐,華夏一統,正是上天重布風雲之時,怎能再埋在兒女情長中?曹校尉……出來擔天下一角罷!”

曹沾握著酒杯的手哆嗦起來,此時外面雜聲驟然拔高,漸漸匯聚為一股沖天浪潮,還有人沖進廳堂喊道:“禁衛第六師開拔了!”

禁衛第六師!?

一瞬間,居延堡的血汗時光又在腦中閃現,捏著自己的遺書卻先戰歿的同僚代去病,教導自己如何克服死亡恐懼,卻已再無恐懼的營指揮楊繼遠,一個個化作自己紙上數字消逝的生命,以及自己在群龍無首時挺身而出的惶恐,功成時又如脫胎換骨般自新的釋然,樁樁心念那麽清晰,像是就發生在昨日。

“是啊,我曾經還是禁衛第六師的校尉參謀……那個身份所承載的使命,還沒看到終點,今日機會就在眼前,我已失去了表妹,難道還要失去那一個自我?”

原本黯淡的眼瞳裏漸漸顯露光彩,初時迷亂,最終聚為精芒。曹沾擡頭時,眼中已清澈無比:“曹沾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