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四章 香玉問天國(第3/3頁)

見李香玉茫然未消,李肆說得更具體了:“天國之夢,人人都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國之夢,甚至同一個天國之夢,還有不同的追夢之路,譬如儒家、法家和墨家。一國若是為追夢而立,那就又陷入劃一的怪圈,必須排除掉其他天國之夢,以及追夢之路才能向前走,而這就意味著對他人的禁錮乃至驅逐,到最後,這夢反而成為壓迫他人,榨取私利的工具,立起的大義就成了人人皆知其偽,卻不敢揭掉的幌子。”

“天人之倫所立的國家,雖也有夢,卻只是立起如堤壩一般的底限,不管是立國的大義,還是治政之理,求的都是這底限。護在堤壩之內的有無數天國之夢,容這些夢來修補和擡高底限之堤,而不是破開這堤壩,重造人世,所以……”

原本昂揚的語調轉為沉郁:“小香玉,你若是目光只在堤外,而不是堤上,自然會看到太多與你夢中天國所不符的東西,樁樁罪行和醜惡不僅存在,而且還必須容忍它存在,這會讓你瘋掉的。智者之所以少,不僅在於知難,也在於行難,智者必須承擔痛苦,看到自己所倡之道絕無圓滿之日,自己畢生所為似乎毫無意義,因此更多人願意退回他們夢中的天國,這樣他們眼中的世界才會單純。”

李香玉看李肆的目光漸漸不再迷蒙,過去那種仰慕雖還有,卻已開始朝敬畏,乃至是單純的畏懼變化。她低聲道:“陛下是說,陛下一些所為也是在這堤外麽?”

李肆心中閃過一絲憾意,他已清楚,小香玉對他的懵懂情絲,已隨之前的闡釋而消散了。這也很自然,剛才的一番話已經道明,自己這皇帝非她所以為的聖主仁君,身上沾染有血腥和黑暗,這些氣息還並非他不得已而沾,是他認為理所應當沾染的。

遺憾來得快也去得快,這琉璃人兒只適遠觀,強自近褻,違了她的本心,也就再非本來面目了。

李肆緩緩點頭:“堤壩未成之日,朕自然要行諸多難見天日之事。”

李香玉認真地問:“他人行不得已之事,也有這般借口,就不知陛下認為,何時才能堤壩大成,律法通行。妾不求那等天國降臨,只求即便是陛下,事事也要守一國律法。”

李肆呵呵笑了:“是不是借口,又要多久才能通行,這不取決於朕,取決於香玉你和千萬國人。這堤壩是你們所建,建得越高越廣,自然也會越限住朕。朕相信,英華終有虛君之日,甚至在未來,說不定連皇帝都不需要了。”

這話太虛,李香玉雖為李肆所言的智愚之分而羞慚,也明白了英華大義只為堤壩的真諦,但依舊不能慰藉她心中的沮喪和苦楚。天國之夢破碎,多年所學和所堅持的似乎都成為虛妄,淚水驟然奪眶而出。

此時就聽李肆道:“瞧啊,這就非是智者之為。精衛填海,愚公移山,雖知此生無望,卻還依舊執著,他們求的是盡本心之責。小香玉,不要太貪婪,這話朕也經常對自己說,當你作得太多,後人無所作為的話,就只能搗蛋了。”

便是梨花帶雨,李香玉也噗嗤一笑,心境也因李肆的小小玩笑而開朗了不少。

接著兩人又沉默了好一陣,李香玉像是堅定了心志,兩眼還掛著淚光,卻跟李肆坦然相視,語氣似玩笑似認真:“妾已明白了,就希望陛下日後能提防著,當心妾尋著了什麽漏洞,到未央宮來撞天鐘。”

李肆也感應到了她的心意,之前那絲壓下的憾意又閃了出來,略顯擔憂地道:“之前你賢娘娘師傅跟你提的那些話自不必放在心上,但你自家的事就沒什麽想法嗎?你看啊,克曦就是因為你才老是不嫁人,你也二十二了,若是還掛著曹沾,朕也可用法外之權,逼他娶了你!”

李香玉擋不住羞意,臻首低垂,卻又搖著:“表哥若是去不掉心中賊,又何苦兩人心煎,妾……”

她擡眼看看李肆,眼中含著一絲眷戀,對她過往那蘊在理想光環中的少女春思的眷戀,再道:“妾只憾無福,不能伴君左右。”

李肆輕喟,女兒家情事,他的確是難再相涉了,就不知香玉會有怎樣的未來。

小宅,枯樹,落葉滿地,纖弱佳人如李肆來時那般,依舊掃著,像是皇帝未曾來過,掃帚揮動依舊滯重,只是這前後之間,心中的重卻已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