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再沒好日子了

“官老爺在山東征‘鐵鉛餉’、‘藥餉’、‘燧餉’,錢糧一分,征餉一分,差爺惡霸再加一分,雍正九年十年,俺們山東人皇糧翻了兩倍……”

米五娘說起了山東老百姓的苦難,而最大一樁竟然是滿清朝廷將西山大營的彈藥補給攤派到地方,號稱“南餉”,地方官府借機搭車,大肆搜刮。

“奴家家裏交不出錢糧,員外爺要拿奴家抵債,爹娘拼死不從,竟被員外爺唆使差爺惡霸打傷,就丟在田地外,日曬雨淋了三天,活活痛死餓死……”

“村裏人雖然舍不得田地,可再過不了這樣的日子。奴家跟著鄉親們外逃,一路遭惡霸追趕堵截,鄉親們為護著奴家和村裏的老弱,跟惡霸爭鬥,被扣上了白蓮教匪的罪名,只好東躲西藏……”

“餓了掘樹根草皮,渴了喝溪水河水,城裏不敢進,就沿著村子討口吃食,走了三四個月,村裏逃出來的一百三十三個人,到揚州渡口的時候只剩下二十六個……”

米五娘再說到了“自己”,本是借用座下教徒的經歷,可心緒也隨著講述漸漸回溯時空,回到了前幾月的苦難歷程。

這大半月裏,她的心性漸漸冰封起來,再不為苦難所動。

從最初逼死黃家村許三妻子時的隱隱愧疚,到親手殺死師兄劉真人的軟弱流淚,處決不願全心跟從的村人時偶爾還有一絲不忍,可到後來,接連殺死入村貨郎牙人官員時,她心中已毫無感覺。

最初還會想著,這是無生老母洗滌塵世的代價,不得不流的鮮血,殺之是不得不為。而到後來,她已覺得任何有礙大業的人就是仇敵,不殺之則不快。最後,眼中凡人已是螻蟻,自己已經登仙。

此刻因“巡按大人”之問,不得不陳訴過往,封凍她心口的寒冰已在片片融解,浮在雲霄之上的魂魄又被扯落下地。

在座官員和總編主筆們紛紛低嘆,忽然覺得,不打過黃河去,還真是對不起這些老百姓。

“年羹堯入山東,雖然廢了雜餉,殺了不少作惡多端的狗官,可奴家這些被打成白蓮教匪的老百姓還是沒有立足之地,只好投奔親家,沒想到……夫君他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嗚嗚……”

感覺到自己眼眶發熱,喉間正充盈著一股不吐不快的氣力,米五娘趕緊轉回了話題,也讓正滿肚子牢騷的眾人心頭一冷。得了,年羹堯稍稍施恩,山東民人就安頓下來了,自己還真是一廂情願。

李肆也感覺這一問有些偏題了,雖有想看透此女的心思,但也僅僅只是風吹就過的浮念,他已是皇帝,沒必要揪住這樣一根細枝深挖。

“那麽到了江南,感覺是不是不同了?”

這一問讓米五娘楞住,不同……是啊,真是太不同了!

“如今朝廷剛復江南,百業待起,只要有心,應能掙得一份溫飽。就……我所知,招女工的地方可不少,英慈院、華醫堂、百花樓、精工坊,看護傷病,織作棉麻百物,各業都有,不僅能做工掙錢,還能學到手藝。米姑娘該多看看,多想想,在這江南,尋到更好的日子。”

李肆話中帶話地說著,這姑娘入方家本就蹊蹺,只是訂了親,未婚夫已死,黃花大閨女的,卻還要入門當寡婦,這觸動了李肆的神經。

當年楊春破英德含洸,師傅段宏時就說到過一樁慘事,沒過門的小姑娘被逼著投井,為夫家殉葬,再想到當年的關雲娘,也是被這禮教害死的。這姑娘如此麗色,就此守寡,方家人抱的什麽心思,用了什麽手腕,令人頗為尋味,他對這氣質有些像當年三娘的姑娘起了憐憫。

英華民法還沒幹涉得那麽深,人家自願當望門寡也無礙律法,李肆這番話純粹是好心,卻不知已在米五娘心中攪起了一股波瀾。

如父兄一般暖暖的腔調,含著真誠的關切,悄無聲息地揭開她早已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傷疤,她也是極聰明的人物,怎麽聽不出這巡按大人的話意?

好日子……

曾經,她也想著嫁個如意郎君,過上好日子的!

一股強烈的酸楚自心底湧出,以無可抗拒的力量,沖刷著全身。米五娘雙手捏住證人席的木壁,低頭咬牙,拼命壓住喉間的哽咽,以及眼角的紅熱。

曾經,她也有不算富貴,也稱小康的家境,還有個武藝高強,仗義任俠的師兄,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可這一切,所有的一切,就因為換了一個官老爺,就因為官老爺的狗兒子對自己有了興趣,就因為師兄跟那狗兒子言語沖突,一切就都沒了。原本撐起那好日子的一切,就因為官老爺一句話,就沒了。

師兄被殺了,家被燒了,父母先後氣病而死,昔日的長輩鄰裏,交往多年的士紳老爺,全都漠然相視,甚至視上門請求主持公道的自己為蛇蠍,唯恐避之不及。就因為那官老爺狗兒子的一個歪念,她的世界就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