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南的三座大山

在座除了宋既,還有劉興純和李方膺,前者擔著安定江南的重任,掌江南軍政事務,後者以布衣身份在江南推動人心變革,對民情有更多了解。

“政事堂去年就定下了江南官府下鄉方略,由國中精幹官員掌總監察,江南留用官員溝通上下,本地胥吏經辦實務,考慮得倒是周到。八百多官員也已早早分批講訓過,追著韓都督大軍腳後,奔赴各地,就任署理知府、知縣、同知。有江南義勇軍和早前經厘金局轉手掌握的衙役支撐,地方安靖事務正步步到位。”

劉興純先談他手裏這一攤,在他看來,亂相雖無關大局,卻也讓人憂慮。

“入江南的官員雖多,可僅只是江蘇、浙江和安徽三省,就劃有三十二府,二百零七縣。八百人撒下去,只能提綱挈領,維持大面。”

“方略重點是留用江南本地官員,但因李紱之前破罐子破摔,抹了滿清府縣衙門的威權,舊朝官員六神無主,散去大半。因此不得不倉促拔起眾多胥吏,而這些人泥沙摻雜,難以甄別。少了本地官員連通上下,新任官員難以把握到治政細務和具體民情。”

“此事官家也知,還自軍中抽調穩重可靠的軍官,緊急講訓,補全法司官員,讓江南官府先完成刑政兩分這一步。主官專注於安靖民生,江南行營才能穩住江南大局。”

“江南之亂,不僅在本地新復,也在北面。年羹堯等人北退,河南、山東等地流民入江南,其中還夾雜著各色教匪亂賊。這些亂子非兵事,必須得親民官料理。這個時候,政事堂還要按部就班,一力推行官府下鄉,臣覺得有些操之過急。”

劉興純轉了一個大圈,實際在抨擊政事堂依葫蘆畫瓢,要將英華本地已經成熟了的官府下鄉體制雷厲風行地推下去。也不管江南剛復,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安定。

官府下鄉過程夾雜著大量問題,一個是財政體制的確立,一個是吏治,一個是官員施政理念和經辦事務的變革,而這又要牽扯到讀書人關於華夏道統的再認識以及對英華天道的認同。

英華在兩廣、湖南和福建等省也是花了好幾年功夫才解決完這些問題,而且經驗也未必能用在江南,現在急吼吼地就在江南開搞,劉興純覺得江南之亂,根子就在官府下鄉這一樁事上。

宋既搖頭道:“並非是官府下鄉讓江南生亂,而是在江南新復,仍在亂時,此刻推行官府下鄉,阻力最小,非議最少,二者因果可不能顛倒了。”

作為西行三賢裏政經造詣最深的一人,政事堂所頒行的江南改制法令,大多出自宋既之手。劉興純當面告禦狀,他自然要講透道理。

“我英華國體迥異於歷朝歷代,為三千年未有之變。非封建,非郡縣,而是容農稼、工商、資本和民約天憲於一身的大一體。官府下鄉,不僅是安民、征賦、行法,還要推動資本重組天下,惠澤萬民,同時也要鉗制資本,管控工商,扶弱恤貧,不致害民禍國。”

“這幾年來,我英華資本由龍門而出,已卷江南髓裏。此時奪了滿清的皮面,若是不趕緊由皮入裏,把住根脈,資本就要為禍江南,到時情形更不可收拾。早年田價狂瀾,魚頭街風波的故事,怕要在江南更烈十倍上演。”

“此事征兆,已在另一樁大事上有所顯現,這個稍後臣再細談。就說這官府下鄉,雖因行事之人不太堪用,搭起來的架子,常人也只見官吏多出數倍,害民也隨之數倍,但就如治病,這些苦痛在所難免。制在勢前,先立制,再清勢……只要江南人心能歸攏到華夏道統之下,了悟英華天道的士子越來越多,一步步將架子上的爛肉剔換掉,制成勢順,江南融入我英華,也就指日可待了。”

宋既這番話出自治政者角度,功利氣息太重,李方膺不滿了。

“我英華天道,與官儒道統相悖,要得江南人心,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其間關節曲折,有些事就該體諒江南人心,暫緩推行。官府下鄉倒還是其次,在龍門就學的江南士子,對我英華江南施政哪一樁最不滿?族田分戶!”

李方膺話裏既有無奈,又有憤慨:“族田的確不容於我英華國體,可就在廣東,十來年消解,現仍未盡全功。而江南不同於兩廣福建,宗族勢大,族田眾多。整個松江府,一成以上土地是族田,維系著整個松江府的富戶士紳。”

“我英華在江南行新政,在這田畝事上照搬族田分戶之策,這對江南士紳富戶來說,不僅是絕族惡政,更導人心爭利,變親為仇,道德淪喪。”

“原本族田為一族共有,族中人戶都分沾其利。現在官府推著民田過官契,過了官契,買賣就有官保,卻不認族田這一項,必須定到具體的人戶名下。人心都是逐利的,官府這麽推,大家都想著分掉族田,可族田怎麽分,根本就無公平服人之法。以強淩弱,以狡欺愚,樁樁醜事在這江南升起,民德敗壞,數十年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