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江南亂局,誰是多余的人

嘉定城外,鑼聲響徹鄉間田壟,一老一少從田地裏直起身子,各有尋思。

扛著鋤頭上了田壟,少年人道:“爹,是官府在招鄉勇吧,我想去。”

老人停步,鋤頭差點滑下肩頭,呆了片刻,老人暴躁地道:“去幹什麽?送死麽?你也算是讀書人了,湊什麽熱鬧?!”

少年臉上泛起紅暈:“夫子說了,君臣大義是五倫之首,能守得大義,這輩子就是完人!南蠻眼見要禍亂咱們江南,為咱們大清,為萬歲爺舍命,這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人甩頭道:“什麽光宗耀祖!?你知道咱們祖宗的事麽?”

他指向遠處一片樹林,“那片林子裏頭,有一株歪脖子樹,八十年前,咱們林家村裏三個秀才,全都吊死在上面,包括你的叔祖……”

少年皺眉:“真的?為什麽要上吊?”

老人嘿聲怪笑:“為什麽?八十年前,大清從北面來,打下了嘉定,你叔祖和嘉定不少讀書人都隨殉了。”

少年楞了片刻,再道:“對啊,叔祖活在大明,受大明恩祿,自是為大明守了節。咱們現在的朝廷是大清,就該為大清出力,雖死而無悔吧。”

老人再道:“你叔祖死後不久,你曾祖,也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樹上……”

少年眨著眼睛,靜待父親說出下文。

老人搖頭道:“為什麽?因為大清要剃發留辮,你曾祖覺得朝廷可換,衣冠不能換,所以也殉死了。”

少年皺眉,似乎有一肚子想說,當然全是私塾的夫子灌給他的。

老人卻不容他插嘴,繼續道:“緊接著,你叔爺又在那樹上吊死了,為什麽?因為嘉定人都不想剃發,跟大清打了起來。大清的兵攻進嘉定,又屠了一次。沒錯,那是第三次了。你叔爺僥幸逃脫,可得知義友同窗都死了,覺得不能獨活,也吊死在那裏。”

少年人打了個哆嗦,兩眼開始失焦,語氣也暴躁起來:“爹,你怎麽就跟夫子所說的那些愚民一樣,老惦記著陳年爛谷子的事?壞了這個朝廷,讓大家都受南蠻的壓榨?”

老人怒哼道:“這個朝廷,那個朝廷,不都是收咱們老百姓錢糧養活官老爺和萬歲爺?北面的,南面的,有什麽區別?爹讓你讀書,是要你成官老爺,好讓咱們一家過上好日子,可不是讓你被朝廷撮弄著去舍命的!”

少年人恨其不爭地道:“讀書才知廉恥,知廉恥才懂氣節!朝廷奉養咱們,咱們就得報效朝廷。爹你也聽過聖訓,難道不知道當今萬歲在《大義覺迷錄》裏講的道理?”

呼的一聲,鋤頭淩空砸下,少年人堪堪躲過,驚出一身的汗。

老人氣喘籲籲地喊道:“滾!滾去你的朝廷!爹娘養你十八年,供你吃穿,什麽時候成了朝廷養你了?”

少年人咬著牙,恨恨吐出一聲:“果然是聽了南蠻的愚論!無君無父,南蠻就會這一套!”

面對父親的憤怒,少年人一揚辮子,意氣風發地道:“爹你等著,國難當頭,正值朝廷用人之際,我林遠傅不闖出一番事業,絕不還家!”

不再理會氣得直打哆嗦的父親,林遠傅昂首離鄉,不幾日就到了鎮洋縣,聽說江蘇巡撫李紱在這裏為年大帥招募民間志士。

“現在管事的不是年大帥,而是馬爾賽馬大帥,哪裏人?什麽身份?有什麽長處?”

招募攤子前排著長龍,看樣子志士不少,可林遠傅覺得自己不同,其他人估計多是奔著銀子來的。

“童生?會土木之學?不錯,在這江南,童生就跟農人一般不值錢,懂土木營造的人可不多。來來,在這簽上名,今後就跟著我諸葛先生混了。嗯,鄙人諸葛際盛,如今在李憲台門下當差。”

守攤子的是個讀書人,比林遠傅大個七八歲模樣,眼珠子轉得格外滑溜,讓林遠傅心中暗中鄙夷,覺著此人就是個小人嘴臉。可聽他自稱李憲台門下,頓時又覺自己卑渺起來。

“一個憨傻窮酸,也算能用吧……”

諸葛際盛對林遠傅是這麽評價的,當他回到蘇州時,身邊已跟著包括林遠傅在內的二三百號人。

“憲台,這都是太倉一帶的可用之人,別看他們人少,鄉間都有一大族人。只要曉以利害,施以恩義,萬人大軍,百千幕僚,旦夕可得!”

諸葛際盛向李紱匯報道,後者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諸葛此人是自薦上門,李紱覺得此人對南蠻內情還算了解,就收為幕僚,幫著辦一些雜事。去太倉一帶募人,也是因馬爾賽、李衛和年羹堯三駕馬車,把江南官面上的資源吃得死死的,他想伸展一點手腳都無比局促,只好從支應馬爾賽錢糧的賬目中挪出一部分,自己募人來應付各方面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