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三面天王

越秀書院,雷襄和李方膺再次對視,但這次雙方相持的氣息卻與前次迥然不同。

“我不明白天王為何要我來見你,若是為復你我私人之誼,此事別說天王,就是天王老子也無權置啄。”

雷襄拄著拐杖,卻是氣勢逼人。

“我已經投告林統謀叛,因為自己也涉案,得拘押一陣子了。入監前求得天王來見雷兄,一是道歉,不管雷兄領不領受,方膺必須表露心意。另外……方膺心中始終有一疑惑,還想請教雷兄。”

李方膺雖是一身白衫,卻形枯神槁,憔悴無比,顯是內心正受著劇烈的煎熬。見他這情形,雷襄嘆了口氣,雖不願原諒他之前的賣友之行,卻也不再冷面拒人,揮袖示意他開口。

“雷兄曾為清國翰林,又為新會知縣,依著我們士子的話說,食君俸祿,沐受皇恩,為何你要投效英華,為李天王辦事?”

若是兩月前李方膺問這話,雷襄怕不當場一拐杖砸過來,這是問人呢還是罵人呢,可現在李方膺這般處境,這般神態,顯然是想知得雷襄的內心,甚至要用答案來安頓自己內心。

雷襄認真地道:“我是為李天王辦事,但我沒有投效新朝,甚至我懇請他在處置《越秀時報》案時,剝了我試英華科舉的資格。”

見李方膺皺眉不解,他感慨道:“我不諱言自己有私心,既想周護家人,又想全忠,還不想與那新會人同流合汙,損了人倫。所以……在這英華治下,我雷襄終身布衣,也算是報了清國於我的君祿國恩,一如前明那些遺臣一般。”

接著他展眉道:“可我們士子讀聖賢書,最終為的是什麽?錦衣玉食還是光宗耀祖?或者就是報食祿之恩?都不是吧,最終不是為的一個仁字,為的萬民福祉麽?現在天下大勢,由李天王破開全新的局面,而天王之政,奔著一個更大的仁字而去。我居外鼓吹,是利了天王,利了英華,可未嘗也不是利了天下萬民。”

李方膺不服道:“天王為政,縱有善民小節,大處卻必然害民!他可是要另立道統,這又怎能稱之為仁!?”

雷襄搖頭:“道統是什麽?道統若是不為萬民,又何成其為道統?至於你的論斷,仔細回思段老先生之言,你憑何論定必然害民?”

李方膺辨起了勁:“天王倡工商,是走楊朱之道,講天人之倫,人人皆一,是墨翟之道。楊氏無君,墨氏無父。孟子雲,楊墨之道不息,則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這難道不是失了道統之所害!?”

雷襄憐憫地搖頭:“這千百年來,屍盈野,人相食,仁義充塞的事還少了?新會食人猶在眼前呢,那是楊墨之道嗎?自董仲舒而下,楊墨之道可再行否?滿朝不都是守道統的士子麽?為何將這天下治成如此模樣?”

李方膺被問得發怔,雷襄再深吸一口氣,問出讓對方震撼難平的話:“此前鄉試就有題,宋亡是失了國,還是道統與國皆失。在我看來,即便那道統未失,卻也蒙了塵。前明繼起,道統已是變了樣。而前明為何失了天下?滿清定中原,為何我華夏萬民失了衣冠?道統於此變有何損益?自身又有何變?這些問題,你們這些高喊衛道的士子,都沒認真想過?你們所守的道統,到底只為自利,還是為萬民?”

接著的反問,李方膺更是無力招架:“滿清之下,道統都可以容下夷狄之君,容下夷狄服色,毀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何李天王這裏,驅了清治,就變不得道統了?是不是李天王乃華夏同族,就不能如異族那般對爾等揮刀?那爾等所要復的道統,豈不是專為異族折腰?”

這是雷襄養傷期間,靜心看白城學報所講天主道的心得,雖然他也還對天主道懵懵懂懂,但至少對之前所謂的“道統”有了全新認識,深切明白了儒法之錮所凝結的道統,有其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外族主子才是這“道統”最理想的帝王。

見李方膺啞口無言,雷襄再補充道:“依著清國的道統根基,那就是君臣大義,而你們如此之行,是真在衛護你們那道統麽?”

君臣大義,三綱五常,在這南北兩國之間,竟然扯出如此多自相矛盾之處,李方膺痛苦地閉眼,不得不承認,他們士子們所求的“道統”,確實站不住腳。

雷襄倒出一番論見,心胸也豁然了許多,對李方膺有了關心:“你既是沒想通,為何又要投告?你們《正氣》不是正倡言要士子哭孔,罷學罷試麽?”

李方膺低頭道:“我等為之奔走呼號,奮筆潑墨,可不是為傾覆英華,迎回外族。來請教雷兄,就是想解道統到底該有何去處之疑。現在看來,這英華真是無我孔孟大道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