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鉤子,又見鉤子

李方膺的內心正轟鳴不已,像是置身雷雲之中,原本由自詡不凡、恃才傲物和滿腔熱血堆起來的心氣高峰,正被眼前這些觸目驚心的景象給摧得一節節崩塌。

衣衫破爛的士子們或坐或臥,個個衣衫破爛,滿身血跡,耳中充塞著高呼低喘,鼻腔更被濃烈血腥之氣刺得難以呼吸。更讓李方膺震動的是士子們無懼而慷慨的堅毅神色,讓他生起一股自慚形穢的渺小感,跟這些士子們的熱血相比,自己之前所謀,似乎是將義化利了。

這是英慈院臨時整理出來的救護區,“廣州糊墻案”裏數十傷重士子被送到這裏進行診治,士子們一邊哀呼,一邊痛罵,視監護這片救護區的巡警於無物,眾人都沉浸在一股為道統而殉難的悲壯氣氛中,連帶李方膺也被深深感染。

李方膺消息閉塞,沒來得及參與“廣州糊墻案”,事發後,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般沉寂,尋思著該如何重返人心戰場,最後來了英慈院,想借慰問之機,播傳開他“白衣山人”的名號,糾合起志同道合之士,組文社出報紙。為此他寫了講演稿,還專門演練過幾遍。

“諸位……”

尋著開闊處,李方膺嗯咳清理咽喉,就要開工,卻被外面一陣“來了來了”的歡呼聲攪散。

一群士子簇擁一人進來,這人三十來歲,一身素麻長衫,顯得格外潔凈,掃視這片“人間煉獄”的目光無比清澈,帶著一股隱隱不屬於人世的出塵味道。

“邊畫師,就將咱們這血腥之狀好好畫下!昔日王安石變法,一張流民圖讓他留下千古罵名,今日李天王毀儒,就留下這張士子蒙難圖,好叫後人永世不忘我等士子衛護道統的決心!”

“是啊,頤公兄,看在你也曾為秀才,同是士子一份,我等才延請你來,畫這千古留名之作。”

“我們十多家書局都聯絡好了,下期首版,不著文字,此畫就是獨版!”

原來是士子們請來畫師,要將這悲壯一幕畫下,廣傳天下,喚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頓時消散,也準備朝前湊去,占個好位置。

那邊畫師已經掃視完場中情形,搖頭慨嘆,眾人都以為他也被這慘狀感染,卻不料他開口道:“這怕是畫不出什麽慘狀……”

士子們都怒了,這還不叫慘!?廣州糊墻案,死三人,重傷無數,這滿地可都是錚錚士子的熱血!

邊畫師笑了,像是被氣笑的,他挺胸負手,目光深沉,該是在牽引著心中沉沉的記憶。

“我邊壽民以畫成名,諸君以為邊某畫的只是天廟的天聖圖和英華的國圖麽?諸位可是小瞧邊某了。邊某還畫過《九星橋聖武圖》、《血肉嶺雨戰圖》、《漳浦衛城圖》,什麽叫慘狀!?積屍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塵耳!這幾幅都還只是依著他人言述而就,不足為道,邊某即將畫成的《宜章決戰圖》,那可是邊某置身戰場的親歷之作!其間有清兵橫屍盈野,倒伏如草的淒慘,也有我英華將士身被數十創,身死猶戰的壯烈……”

他再看了看這一圈傷號,搖頭道:“即便是一營的傷院,也比眼前這景象觸目驚心。要我畫,可以,邊某有言在先,免得諸位日後詰難。這畫要印在報上,廣傳四方,就怕世人不覺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會說天王仁義,還盡心救治諸位。”

士子們愣了好一陣,紛紛攘攘叫了起來,什麽“武人死疆場是命定之事,豈能跟士子殉道統等而論之”,什麽“你邊壽民也是為李天王粉飾之徒,咱們是看錯了人”,還有人更叫罵道:“讀書人是國家棟梁,是國本!傷損我輩士子,桀紂亦未行過!”

邊壽民涵養很好,就只微微笑著,等罵聲稍減,他才又道:“邊某亦畫過一幅《新會士子誦書圖》,李天王連那等頑冥的士子都不願加害,怎可能對你們這些願意出仕英華的士子下狠手?這話喊出去,怕是鄉間老農都不會信。”

“新會士子”一詞出口,滿屋士子們都安靜了,他們對新會讀書人的觀感是極端矛盾的,一方面覺得大家其實是同路人,都是為著心中的大義。但另一方面,新會人所為又摧垮了滿清在他們心目中的華夏正朔地位,他們又必須要跟新會讀書人劃清界限。

邊壽民提起新會讀書人,就如一股寒風,吹卻了他們心頭那股噴著泡沫的熱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們,至少英華治下的人心,都會覺得他們已受優容,而他們這般跳騰,倒顯出無理取鬧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農工商一體視之,這是要絕道統,他不誅人,卻要誅人心!這般陰狠,遠勝鞭撻區區肉身!這慘狀,也並非在血跡上!”

李方膺終於尋著了機會,高聲開口,將士子們被邊壽民冰下來的心氣又烘熱了,沒錯,李肆這英華不僅官吏一體,作官先得做吏,還削了千百年來讀書人都享有的特權。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可是天經地義的聖賢大道!若要說道統到底是什麽,細節上大家還各有爭議,可讀書人高人一等,這可是道統裏亙古不移的一樁,砍掉這一樁,比砍掉無數讀書人的腦袋還要兇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