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等待鐫刻的墓碑

雞冠山司衛訓練營建在山谷裏,北面的山坡緩緩舒展,茂盛枝葉間,隱隱能見到一片低矮碑林,大片灰藍加純黑的身影正聚在一起,卻聽不見嘈雜人聲,整片山坡沉郁得只剩下風拂枝葉聲。

悠揚的簫聲吹響,偶爾敲響的鼓點,拉著極長極重的拍子,似乎揉捏著人心。前奏之後,清亮的童子音在樹林中升起,帶得這滯重的氣息直貫天際。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屈原的《國殤》,由童子的和音,以一句一拍的韻律,蘊喉唱來,在場數百人頓時只覺一股酸熱之氣貫通了眼鼻和咽喉,要將眼淚如決堤洪流般推送而出。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唱到最後,眾人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眼角湧出,滑過臉頰。

嗚嗚……

小牛角號低沉響著,這本是沖鋒號,用在軍葬上,代表著大家對陣亡者無畏勇氣的敬佩,也象征著烈士一去不復返。

蓬蓬……

排槍轟鳴,這是代表大家會繼續戰鬥,讓這熟悉的槍聲喚醒烈士的英魂,跟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在冥冥之中相會溝通。

硝煙彌散開,李肆、範晉、嚴三娘和張漢晉四人一起擡著棺木,走向已經挖好的墓穴。

這是在為柏紅姑舉行葬禮,這處墓園葬著三年來陣亡的數百人,將柏紅姑葬在這裏,她的名字會跟這些人一樣,始終記在眾人心中。

可現在,墓碑上還只有名字。

“為什麽是空白的……”

隊伍裏,蔡飛看著那面墓碑,在心中這麽問著,他自然不知道,在大嶼山下,也有一處墓園,那裏的墓碑一樣只有名字。

葬禮結束後,眾人退開,這是要給某人一個單獨的空間。

李肆卻沒有離開,他還有話要說。

“接下來有一場大仗,有問題嗎?”

“沒有,總司!”

李肆拍拍挺胸肅立的張漢晉,然後摘下帽子,露出長著一層青茬的光頭。

“坐吧……”

他蹲在了柏紅姑的墓碑邊,示意張漢晉也隨意。

“對紅姑,對躺在這邊墓地裏的人,我總是很愧疚……”

“總司,生死有命,我們做的事,怎可能沒有犧牲?”

“別叫我總司,這是四哥兒在跟你說話。”

“好的……四……四哥兒。”

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李肆還是李四,張漢晉還是張小仔,李四帶著賈狗子吳石頭,加上張小仔這十多個礦場裏的小子,還有個拖油瓶關二姐,每晚都在鳳田村的山坡上,教他們天文地理,教他們做人的道理,教他們找到自己的脊梁。

李肆眼神迷蒙地問:“心裏有怨恨嗎?怨恨我這個師傅,給你們了很多東西,卻讓你們又失去了很多東西,寧靜的生活,親密的兄弟,歡喜的意中人。”

張漢晉搖頭:“四哥兒,有得必有失,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是明白得太深。怎麽會怨恨四哥兒,只是……”

他也顯得有些迷惘,眼神閃了好一陣,才低低道:“只是我們這些活著的,都有一個念頭,如果自己也有這一天,墓碑上除了名字,還能寫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麽。”

李肆嘆氣,這就是他的愧疚,在那個日子來臨之前,為他而死的犧牲者,墓碑上都只能有名字。

張漢晉繼續道:“四哥兒一手遞給我們理想,一手遞給我們槍炮,槍炮握著,再實在不過,可是這理想,好像……”

他好一陣沒形容出來,擡頭看天,才尋著了合適的話語,“好像就是整片天,四哥兒,那就是你,但我們總覺得太過渺小,自己一個人裝不下。”

李肆點頭,的確裝不下,能裝得下,就能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拿起槍炮作戰了。

“會的,會有那一天的,我保證,不會太久遠。”

李肆沉聲說著,張漢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當然知道這些,但由李肆親口說來,心中自然更踏實了幾分。

張漢晉繼續守著柏紅姑的墓,他想多呆一會,這個帶著一絲颯爽氣息的少女,讓司衛們都像是見到了嚴三娘的影子,不止是他,賈昊吳崖乃至他的兄弟張漢皖,對柏紅姑都有點那個意思,卻不想這姑娘卻看中了自己。

“我不過是個呆頭小子,既不如賈昊那般有城府,又不像吳崖那樣愛說愛笑,有什麽朝氣,甚至我弟弟張漢皖,都比我能哄人,你到底是看中我哪一點了呢。”

張漢晉低低說著。

“張……指揮……”

思緒被這一聲招呼打斷,是蔡飛。

“不想埋在這裏?”

蔡飛鼓足勇氣,提到了這事。有家有族的人都不願離家而葬,而且葬在這裏,墓碑上只有名字,他和那些佛山兵都很難接受。華夏人都講蓋棺論定,雖然不是為死者而是為生者,可生者要想到自己死後都沒個論定,怎麽也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