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夏日已臨

“如斯匪民,何以稱人……”

紫禁城乾清宮弘德殿,用完晚膳的康熙在這裏歇息,順手翻著今日送來的奏折,看到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折時,低低開了金口。

在他下方,白須白辮的李光地正虛虛坐在小凳上,手握茶杯,像是在沉思。聽到這話,擰著眼角,朝康熙身前的書案瞄去,數了數已用朱筆禦批過的奏折數量,已然明白康熙是對何事發了感慨。

可他卻裝作不知,開口問道:“皇上所憂何事?”

“韶州府礦徒又在鬧事,燒死監生一家一十三人,更聚了上千流民襲擾鄉人,若不是地方軍政應付及時,還真要弄出一番大動靜。估計這趙弘燦的下份奏折,又要說到開礦禁之事吧。”

康熙徐徐道來,他看向李光地,語氣親昵。

“晉卿,不獨廣東,南方此類情事綿綿不斷,這礦禁是不是該有所更張?”

李光地順勢離了那讓他老骨頭懸得異常不舒服的小凳,跪伏在地。

“皇上,地方督撫請開礦禁,不過是希冀另開財源,本心可非在地方安靖之上。皇上聖心燭照,當知這礦禁一開,遺禍更是遠勝於今,兩害相權取其輕,臣意一如既往,禁!”

康熙呵呵輕笑,站起來活動氣血。

“可那些草民,有業就成良民,無業即為賊匪,此害也著實煩心。”

李光地答得堅決。

“耕天下哪得撒種坐等?前明之覆,即在這荒廢二字上。田地不論肥瘦,雜草滋生總是難免,地方軍政就得時時割草,不得懈怠。”

康熙嗯了一聲,李光地所說,他二十年前就已然悟得通透。

別看如今一力禁礦,南方各省的礦徒流民鬧得是非不斷,可看到實處,這開礦並沒有真正禁絕。地方上的黑礦比比皆是,足以容下大部分礦徒流民,不至於讓他們群聚為大害。縱有小害,地方也能碾平,不足為患。

地方督撫求開礦禁,不過是手中財源支拙。開了礦禁,只能讓督撫管治,他們想的就是以這管治之權,換得商人財貨而已。督撫這心思,倒多不為私心,而是地方用度的確緊張。但若開了這口子,到時候公私心就難分清。

督撫是否貪瀆不值得關心,怕的是如前明那般,讓地方有了挪騰之力,這可就深蘊禍患。更怕的是朝廷開礦,就意味著鼓勵礦商,到時候人力銀子都往開礦上湊,礦盡之後,百萬礦徒動蕩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明壓這開礦之勢,開礦之利就匯聚不到一起,為各方勢力分流,這才是理想的狀況。地方錢少,權輕,事就少,李光地所言,可是治政之根啊……

想到這,康熙微微皺眉,此事他們君臣早有默契,剛才他口裏談此事,心在想另一事,李光地卻擺出一副就事論事的姿態,全無以前的剔透靈巧,看樣子已料到自己召他來是所為何事。

“這李光地,可真是漢人表率……奸猾數十年如一日。”

心中感慨,面上卻未動聲色,話題驟然一轉。

“噶禮張伯行互參案久懸不決,朕不欲此事再擾朝政,想著就依張鵬翮所議,張伯行革職,噶禮降級留任,晉卿以為如何?”

督撫如何處置,大學士雖能說話,卻遠不能一言而決,康熙這麽直白地問出來,像是由李光地來取舍一般,李光地卻是松了一口氣。

“若皇上已聖心獨裁,臣無異議。督撫不思和衷協恭,互相訐參,殊玷大臣之職,牽累朝堂祥寧,皆是有罪!”

只談事面,不談案子本身,同時還留下了話口,等著康熙拿捏,李光地這事不沾身的功夫已臻化境。

康熙卻是不舍,步步直逼:“朕就是沒定下決心,如此處置,本心是安大局,卻又擔心世人說朕敷衍護短,牽起滿漢之爭的話頭。晉卿有何思議,可直中說來,即便有所觸耳,朕也不怪罪。”

李光地心中一嘆,皇上你何必再問,當初本是噶禮貪腐案,卻被你開口說成是噶張互參案,調子早就定下,卻還要臣子周旋著護住你的面子,這事都做了,還哪裏來的面子……

只是康熙已然直白到這地步,幾乎就是在變相地求著自己,李光地再也不能支吾了。

“張鵬翮所議太平,未能留出皇上置喙之地。皇上當再派欽差,最好是……滿大人前往……”

李光地刻意將“滿”字咬得重了一些,康熙嗯了一聲,沉思起來,片刻後,呵呵笑出了聲。

“晉卿啊晉卿,這等心計,果然只能出自你的手筆。”

李光地惶恐了,砰砰叩頭。

“皇上此言差矣!此乃皇上的持正之心,臣不過是苦思著為朝局解困,絕非專營心計的小人!”

康熙揮手止住了李光地的連環叩,嘴裏說著是朕想多了,心中卻道,你身上背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一小人名號,這豈是虛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