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帝王三等

一聲低呼,卻是那正倒茶的侍女聽得入神,茶水滿溢還沒察覺,濺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頭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葷八素的段老秀才,氣鼓鼓地問:“老師,這些東西,跟你說到的帝王術有什麽關系?”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陣眼皮才緩了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調順了,這才開口:“毀謗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禍的,以後別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這些話。”

老頭語氣沉凝,目光清澈,也將李肆正沸騰的心緒按得風平浪靜。

“老夫讓你讀此書,不過是看你的本心擱在何處。”

他長身而起,負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語氣再無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覺得,帝王術,就是俗言裏那些帝王心術?”

李肆呆呆點頭,之前他的確是這麽感覺的,而且這老頭不自己也說了嗎?帝王術,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術篇》曰,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後人解為置心無為,即可拿捏,庸言也!”

這時候的段宏時,再無一絲平日那種慵懶猥瑣的氣息,整個人像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大山,渾厚的純粹氣息正淡淡飄溢,懾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認真聽著。

“老夫解為,置心無為,即進大道!術,本與行同義,都解為道,什麽是道?循其直行即為道!後人將術解為‘非曲不可求’的謀變之策,連帶帝王心術,也失了本意,殊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知道鉆字眼……不過……聽他這麽一說,帝王心術,還真不是什麽心理學的東西?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絕不是深閨怨坊裏那些婦人勾心鬥角,爭位固寵的鄙俚伎倆!”

段宏時字字如潮,沖刷著李肆的心靈。

“不說當世,即說歷代文人,但凡說到為君之道,都只一個‘親君子、遠小人’,以此及上,談得深一些,也無過於禦臣之術。其用心何為,暫不深述,就說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將帝王心術當作了禦臣之術,連帶推及到為官心術、為僚心術,全都靠到‘曲求’之徑。更有諸多庸君,也都覺得為君只管治臣即可,君視臣為妾,臣視君為恩客,上天賦人靈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這一段話,竟然掃盡歷史,橫跨君臣,李肆已覺自己剛才的話在這時代很是刺耳,沒想到段宏時更是一個噴盡三千年歷史的大憤青,竟然直白說君王把臣子當婊子,臣子把君王當嫖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問你,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幾等?”

段宏時話頭一拐,找上了李肆。

這問題見仁見智,李肆只好獻上大眾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評價。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接著就有些爭議了,李肆選了漢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國之君算第四等。標準是對歷史的影響,而不是個人的喜好,基於理性認識。至於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滿韃……去死……理性序列上沒有這些東西,這也是理性認識後得出的結論。

“你這也是庸人之識!”

段宏時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氣了,撇嘴就等著他又有什麽驚人之語。

卻不料段宏時話鋒一轉,並沒正面繼續闡述,而是說起了早就該展開的正題。

“老夫輕視禦臣之術,卻沒說它非帝王術,只是它不過是帝王術最基本的一等,譬如這童子入蒙學一般。若是連禦臣之術都不通,那就是個昏聵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後事也會一塌糊塗。”

到此時,老頭終於吐出了真貨。

“老夫所究之帝王術,有分三等,禦臣是最低一等,其上還有禦制,最上則是禦勢。”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當作了一個範例。

“禦臣何須曲中求?不過是識人二字!識人而用,不合則遷,廢則舍之,有何難哉?《韓非子-定法》曰,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說的就是這一條。”

李肆舉手,他不同意這個觀點。

“帝王用人,也該是一篇大學問吧。說起歷代,因臣而興廢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祿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張居正,比如袁崇煥……”

“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還是因時而上?”

段宏時一聲反問,頓時讓李肆沒了言語,這一問的本質就是“歷史是偉人創造的,還是歷史創造了偉人?”他可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