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渡河(上)

說罷,又迅速將頭轉向伯顏,非常謙和地說道:“伯顏將軍勿怪。原本是張主事要設宴給你接風,但朱某聽說你是剛剛從大都城內載譽而歸的,所以就想順便跟你打聽一下大都城內的情況。卻沒想到,他們根本沒告訴你,我也會到場。”

“伯顏將軍勿怪!”緊跟著,站在圓桌附近靠窗位置,也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官員笑著向他拱手,“是張某的錯,沒有跟去請你的弟兄交代清楚。在下便是張松,今天特地於此擺了酒宴,給將軍接風洗塵!這位,是咱們的主公。他老人家……”

“伯顏何德何能,敢,敢勞大總管如此,如此,厚,厚待!伯顏,伯顏縱使,縱使粉身……”伯顏先前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自己認錯了人,聽到此刻,不覺額頭冒汗,兩眼發紅,叉手弓腰,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

朱重九是誰?雖然在大都那邊,文武百官提起此人來,平素都是一口一個朱屠戶,滿臉鄙夷。唯恐說出來的話不夠尖刻,進而被懷疑跟淮揚有所勾搭。但私下裏,誰人提起淮揚大總管,不偷偷挑一下大拇指!那是憑著一把殺豬刀,愣生生砍出一個半行省的英雄豪傑。那是令無數諸侯俯首,丞相脫脫無奈而還的了得人物。你可以罵他膽大包天,也可以罵他欺師滅祖。但無論如何,你都否定不了,他所創立的龐大基業。否定不了,他帶領淮揚眾文武,走上了一條前人想都沒想過的道路。更否定不了,在短短幾年時間內,他就令淮揚從官府到民間,一道富甲天下!

“伯顏將軍不必多禮,這是私宴,你盡管放松一些!”朱重九如今,倒是早已習慣了各種突如其來的尷尬。笑了笑,拱手還了個傳統的平輩之揖。“原本該等你跟張主事見了面之後,朱某再找你敘話。可眼瞅著天氣就開始變暖,黃河解凍在即。所以朱某就幹脆直接過來了!打擾之處,還請伯顏將軍勿怪才好!”

“不敢,不敢!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伯顏聞聽,一直緊繃著的心臟多少放松了些,但眼睛和鼻子中的暖流,卻始終纏繞不去。

無論是蹭別人的酒宴,還是有正事需要借機詢問。他伯顏踏上淮揚的第一場酒,也為朱重九親自把盞。什麽為國士之禮?這如果不是國士之禮,國士之禮還能隆重到何等地步?古代信陵君待侯嬴、朱亥,也不過如此罷了!而伯顏乃區區降將,寸功未曾立過,還一心想著解甲歸田……

正激動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那敦厚的聲音,“坐吧,大夥都坐吧。不認識的,酒桌上慢慢認識也就是了。伯顏將軍,你也趕緊請坐。你是客人,你不落座的話,他們就只好都陪著一起罰站了!”

“這,這,伯顏恭敬不如從命!”伯顏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著沒人盯著自己看的時候,將已經淌到了眼角的淚水,悄悄吸回了鼻子裏。

只有經歷過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這份相待之情的可貴。如果換做三年多以前,伯顏還是脫脫的養子,而他的養父脫脫還沒罷相的時候,他怎麽可能在乎這點而禮遇?平素想請他赴宴,借以搭上脫脫關系的,估計從紫荊關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兒!多大的場面他沒見過,多豐盛的酒席他沒吃過,又豈會輕易被人的幾句尊敬的話語給打動?

而經歷了脫脫罷相,朝廷牽連無辜,昔日的上司同僚爭相打壓,昔日的至交好友紛紛割席絕交之後,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脫脫的。離開了養父脫脫的權勢,他在別人眼裏連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種久違的尊敬,卻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違的熱情,也再度將他給團團包圍。不是憑著別人的權勢和余蔭,而是憑著他自己,憑著他自己為淮揚立下的那些功勞:憑著他自己在暴露之後,依舊寧死沒有出賣同伴的擔當!

在場之中,無論張松、陳基還是劉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顏發紅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處於心神激蕩狀態,神不守舍。所以也不過多客套,紛紛找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拉動桌子角上的鈴鐺,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臨風樓能做到淮揚數一數二的排場,自然有一套過人的本事。須臾間,有十幾位二八年華的少女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中都拖著一個精致的朱漆托盤,托盤之上,則是大廚剛剛烹制好的菜肴和剛下了蒸鍋的熱酒,團團冒著白汽,將濃香瞬間送進了在座每個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這臨風樓難道是煙花場所?這,朱總管,朱總管不會如此胡鬧吧!”此時此刻,伯顏卻顧不上欣賞酒菜香味。望著少女們魚貫而出的背影,眉頭瞬間鎖的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