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復出

胡大海最近一段日子,每天都活在悔恨當中。

他後悔,自己長期沉迷軍務,疏於管教,居然養出了一個野心勃勃頭腦卻又愚蠢冥頑的兒子。居然想著刺殺朱重九,嫁禍給徐達,然後好讓自己這個老爹取而代之。

他後悔,自己為什麽沒在上次,接到內務處提醒之時,不親手將兒子送進監獄。否則,就憑著那些賣官鬻爵,結黨營私的行為,現在胡三舍肯定是在某個礦山挖煤,總好過他被胡亂安了一個走私軍火的罪名被當眾槍斃。

他後悔,自己那天為什麽也下意識地穿了雙層鎧甲,而不是布袍長衫。那樣的話,幾顆鉛彈足以將自己的內臟搗個稀爛,讓自己當場氣絕。而不用在鬼門關前打了個滾兒之後,又要活下來面對無盡的痛苦和屈辱。

的確,自家主公已經做得仁至義盡,原本該抄家滅族的罪名,卻只殺了胡三舍和胡府幾個被確鑿證據指名參與了刺殺案的家丁。可那又有什麽用呢?經此一劫之後,胡家上下,誰還有資格和臉面於軍中立足?而正值壯年就被迫“因病致仕”,從此只能眼睜睜第看著昔日的同伴們一個個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對自己來說,和被斬首示眾有什麽區別?!

也不能說沒有區別,那樣太沒良心!至少老妻、美妾、次子關住和養子德濟都還活著!自己知道他們都平安無恙,並且憑著自己積攢下來的薪俸、分紅以及朱屠戶以往的賞賜,這輩子會活得非常滋潤。胡家的第三代也同樣活得會非常滋潤,並且在伊萬諾夫、耿德甫、劉基等人的關照下,“累官不失州郡”。

可越是如此,胡大海自己越是負疚,越是痛苦。主公沒有對不起胡家,是自己對不起主公。自己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是因為主公頂住了壓力,法外施恩。自己今後只能做個旁觀者,什麽都不能幹,於國,於家,都不再有任何用途。

這樣生活,不是胡大海的所望。所以他一天也不想再過下去。但是他又不能辜負了朱重九的善意去自殺。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最為緩慢,也最為痛苦的辦法。把自己“泡”在了酒壇子當中,逼迫自己每天睜開眼睛後就迅速變成一團爛泥,直到永遠長醉不醒。

胡家上下,當然不能眼睜睜第看著他自己把自己活活灌死。然而卻是誰都束手無策。老妻含淚苦勸,美妾色相引誘,次子和養子犯顏直諫,都無法再喚起胡大海的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半酣時沒有酒,他可以打發仆人去買。醒來後見不到酒,他會大發雷霆。百戰將軍之威,令絕大多數家人和仆從都沒勇氣當面硬抗。而胡家的底氣和聲望,也不需要誰賣了“五花馬和千金裘”去換酒,只要胡大海踉蹌著走到家門口吼上一嗓子,有的是不明就裏的商販,主動打五折送貨上門。

所以胡大海就一天到晚的沉醉在烈酒當中,半夢半醒。有時候他會想起自己當年與朱重九、徐達等人一道在淮安城外與數倍於己的元軍激戰的情景,豪氣滿懷,引吭高歌。有時候他又會想起當年堅守黃河防線,硬扛脫脫麾下數十萬大軍的艱難日子,想起那些明知道有去無回,卻主動請纓去偷襲敵營的弟兄,就忍不住放聲嚎啕。

但這兩種情況都不多,大多數時間裏,他都只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堆滿了酒壇子的房間內,拉上窗簾,關緊門,在黑暗中默默地自斟自飲。除了進來送酒和收拾空壇子的仆從之外,不準許任何人來打擾。

他想用這種辦法來讓家人慢慢適應沒有自己的日子,他想用這種方法來證明,胡大海活著和死了,其實沒任何差別。

酒很好,是海商不遠萬裏從西洋某國販過來的葡萄釀。菜也很好,是牛腿上專門挑選出來再加香料醬制的花腱子。這兩年淮揚商號的船隊越走越遠,已經能從海上直達遼東。用淮揚特產的戰刀、鎧甲和火藥,換回大量的戰馬、牛羊和藥材。所以淮揚各地,已經不再禁止殺牛,牛肉也不再是豪富之家才能偶爾吃上一頓頂級奢侈品。而各軍團的炮車,也開始用戰馬來拖行,甚至各軍團都開始組建單獨隸屬於自己的騎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為霹靂弦驚。”不知不覺間,胡大海就幻想起自己又策馬持槍,直搗黃龍府的模樣。不知不覺間,他就將辛稼軒的抱負,隨口吟唱了出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當年辛稼軒是不得大宋朝廷信任,所以空懷一腔壯志,最終老死床榻。而自己,卻是因為家門不幸,自己硬生生將自己從軍中踢了出來!想到這兒,胡大海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伸手去摸身邊的酒壇子,不小心,卻摸了一個空!

“關住,你個逆子,給我把酒壇子送回來!”胡大海滿腹的遺憾,頓時化作了無名業火。擡起頭,沖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推開的屋門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