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星圖(二)

這些故事實在是過於荒誕不經,凡是曾經在運河兩岸生活過,親眼目睹淮安軍崛起和自家日子變化的父老鄉親,都對其嗤之以鼻。但某些因為淮揚新政失去了特權的士紳子弟,某些曾經為蒙元效力在淮揚各級官府都撈不到位置的在野“遺賢”,還有曾經勾結蒙元底層小吏為禍鄉裏的大俠小俠們,卻聽起來津津有味,不時地拍案叫好。

在他們的帶動下,有些從外地遷來淮揚謀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裏的懵懂少年,也覺得大元朝的統治下曾經是四處歌舞升平,褚布哈將軍的人格光芒萬丈。而與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聽到的景象,則灰敗且平庸。

這年頭,基本沒什麽娛樂項目。所以一些無知少年,在學校和茶館聽到新奇故事,難免要回家跟長輩們分享一番,以期待幾句褒獎。然而這回,他們得到的卻不是長輩的誇贊,而是兜頭一頓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幾頓飽飯,就學別人裝大頭蒜!也不看看,你阿爺和你爺爺都是幹什麽出身?!要是褚布哈還活著,你甭說你,連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給蒙古人放馬去了,還喝茶聽書呢!想得美!能得主人家幾塊啃過的骨頭熬湯喝,都得跪下磕三響頭!”

“爺爺,爺爺您別生氣!孫兒我,孫兒我這不是想給您找個樂呵麽?”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著腦袋滿屋亂竄,“再說了,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隔壁的王老夫子還說呢,褚布哈將軍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其主!”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見識,就不至於連考三次府學,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聞聽,氣更不打一處來,“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爺是什麽?要不是佛爺他老人家趕走了韃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窩子裏喝一輩子菜粥。韃子,色目二老爺,官差、二流子,隨便哪個出來把你給打死了,都不用賠一文錢!”

少年人當然不服氣,梗著脖子,繞著桌案跟自家祖父頂嘴,“瞧您老說得那樣新鮮,莫非早些年,揚州人就都沒法活了?我怎麽聽戲園子的小桃紅說,她家那時候走到哪都能坐轎子,從城裏一路走到海門,夜不閉戶……”

“小桃紅他爹是王府的書辦,當然有轎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著。你投錯胎了!你爹當年,想給小桃紅他爹擡轎子都排不上隊!”做祖父的被又氣又痛,不知不覺間,眼睛裏就淌出了淚來,“當然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窮窩子連窗戶都是草編的,還有什麽可偷?!”

“人家李家坊的來福……”

“來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帥,手底下欠了多少條人命?要不是被張明鑒一把火給燒死了,少不得也被吳大人抓去填礦坑!你個小王八蛋,怪不得嘴裏說不出人話來。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除了戲子,就是騙子賭棍!”終究身子骨沒有少年人靈便,做祖父的追了幾圈沒追上,腿腳失了力氣,噗通一聲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嘍,我常老四缺大德嘍!養了個白眼狼孫子,早晚得連個墳頭燒紙的都沒有?老天爺啊,你怎麽不長眼睛啊!怎麽不長眼睛啊!”(注1)

做孫兒的也沒想到自家祖父氣性如此差,隔著桌子,呆呆發愣:“爺爺,爺爺,您哭什麽啊?不就是跟您說了幾句笑話麽?這有什麽啊?您老不愛聽,我以後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麽?”

“不說了,你以為不說就算完了。這要擱在蒙古人當政那會兒,咱們全家都得,都得掉腦袋!你給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個沒良心的狗雜碎……”

祖孫兩個鬧得不可開交,當家的媳婦聽到吵鬧聲早就跑了過來,然而老的是長輩,小的是自己心頭肉,幫哪邊都不是,只能隔著簾子,悄悄地抹眼淚。

正束手無策間,院子的大門發出“咣當”一聲響。卻是在工坊裏做活的父親常壽和在店鋪裏做大夥計常富貴回來了。爺倆聽到正屋裏傳出來的悲鳴聲,各自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三步兩步沖進去,扶起老人,詢問究竟。(注2)

不問則已,一問,老人更是悲從心來。將自己當年與老伴兒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兒子,如何為了給大兒子娶上媳婦,夫妻兩個數九寒天去水裏摸老貝磨明瓦。老伴如何得了病沒錢治,硬是沒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揚州,以及過去遭受的種種屈辱和苦難,顛三倒四說了一大堆。臨了,則指著自家小孫兒哭訴道:“本以為到了這輩兒上,老常家祖墳上終於出了棵蒿子。誰料到頭來,依舊是烏米一支。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注3)

“小兔崽子,還不給我跪下!”工坊裏做到三級工的常壽一聽,立刻兩眼冒火。擡腿先狠狠給了自家小兒子常無憂一腳,扯開嗓子喝令。“跪下,給爺爺磕頭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