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絕響(上)

陳友諒單手扶在城垛上,臉色比天空中的彤雲還要黑。一串粉紅的色血珠,緩緩從他的掌心處淌出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浠水防線被攻破了,蘄水大橋緊跟著易手,只用了短短不到半個月時間,天完帝國就僅剩下了老巢蘄州一座孤城。不對,假如把江南的池州和半個安慶路也算上的話,應該還不至於亡國。但那邊的繁華程度怎麽能跟蘄州比?天完朝的徐皇帝自打即位以來,把每年的大部分財稅,連同抄沒所得,都用在了蘄州。將此城打造得宛若人間仙境。丟了蘄州,就等於將天完帝國的家底兒丟了一大半兒。況且以皇帝陛下那個性情,撤到池州後,少不得又要把在蘄州的事情重來一遍。到時候,被逼反的可不是左相倪文俊了,右相彭瑩玉同樣未必忍受得了他的驕奢淫逸!

所以在天完帝國新任金吾將軍,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陳友諒眼裏,守住蘄州,是保全天完帝國的第一關鍵。如果蘄州沒了,天完帝國也就徹底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對於安慶和池州的其他南派紅巾弟兄來說,沒有徐壽輝這個暴發戶皇帝,比有這麽一個皇帝更要舒服。至少,大夥不用把本該拿來打造軍備的錢,花在給皇帝陛下娶妃子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是因為徐壽輝的奢侈浪費,蘄州城才能堅守到今天。早在天完二年就用青色條石重新貼面兒的城墻,炮彈打上去只能砸出一個白色的小坑。而憑著堅固的敵樓、箭垛,以及各類齊全繁雜的防禦設施,陳友諒從池州帶回來的三千精銳,才能協裹著已經腿軟腳軟的禦林軍,苦苦頂住城外的一輪又一輪瘋狂進攻。

只是如此一來,雙方的傷亡率,可就成倍的增加了。並且死得全是天完帝國的老弟兄,城內城外都是!急於在新主人面前有所表現的倪文俊,將其麾下精銳部隊全都搬了出來,根本不惜血本。而為了守住天完帝國的都城,陳友諒自己也使盡了渾身解術。倒是蒙元四川行省丞相達矢八都魯和他手下的官軍,這些日子好整以暇地在城外山丘上看起了熱鬧。仿佛一個大戶人家的闊少,在看著兩只野狗撕咬一般。

達矢八都魯老賊的目的,是把南派紅巾的血徹底放幹。在他眼裏,其實城裏的徐壽輝也好,城外的倪文俊也罷,都屬於需要被消滅的對象。彼此之間根本沒太大區別。

然而明明知道老賊打的是驅虎吞狼的主意,城內和城外的紅巾軍,卻誰也無法停手。仗打到現在,雙方已經都沒了退路,要麽倪文俊幹掉徐壽輝,憑借昔日袍澤的鮮血證明他對大元朝的耿耿忠心。要麽徐壽輝幹掉倪文俊,證明他這個天完皇帝天命猶在,對方大逆不道。城內城外,誰都沒有第三種道路可選!

即使有第三種可能,答矢八都魯也不會準許其存在。他需要的是赫赫戰功及一片永遠不會再造反的土地,借此平步青雲。至於戰爭結束之後,這片土地上還剩下多少人,根本沒必要在乎。反正在他和大部分蒙古貴胄眼裏,老百姓就是戶籍紙上的一個數字。今天割沒了,用不了多久便會再長出來。你不見當年丞相伯顏南下時,殺得屍山血海。這才短短七八十年光景,長江兩岸的城市和鄉村當中,就又變得人滿為患。蒙古老爺們想找到一大片開闊無人的地方做牧場,都要反復折騰好幾次才行。

所以,今天的血還沒有流夠,太陽還沒有落山,答矢八都魯老賊,還有寬裕的時間,逼著城內城外的紅巾弟兄再流一回。擡頭看了看西邊的雲層,還有雲層下正在擺放火炮的敵軍,陳友諒咬著牙推斷。

那是天完朝廷以每門六千貫的高價,從淮安軍手裏求購來的六斤炮。射程遠,威力大,炮彈落處,周圍半丈遠就再也站不起來一個活人。然而,這批鎮國利器全都被倪文俊帶給了蒙元,現在反過頭來,又開始屠殺曾經的袍澤。

西邊的天空慢慢變成了暗紅色,彤雲被其所遮擋住的太陽燒出了一圈亮麗的金邊兒。絲絲縷縷陽光從雲朵的拼接處透出來,灑在周圍煙熏火燎的丘陵上,給所有風物,都鍍上了一層暖暖的流蘇。

一座座暖金色的丘陵,與城外不遠處幾條狹窄的溪水輝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靜謐的金色世界。在世界的外側,有幾層鉛灰色的霧氣,絲絲縷縷的,從天上到地下,飄飄蕩蕩。

那是倪家軍的陣列經過時,用腳踩起來的煙塵。殘酷的老天爺最喜歡開玩笑,在惡戰即將到來之前短暫時間裏,總會刻意制造出各種各樣美麗的景象。而被所他厭棄的人類,則按部就班地,成為所有美好的破壞者。他們像蝗蟲一般,成群結隊地淌過小溪,走過曠野,所過之處,一切色彩都變得黯淡,只留下醜陋冰冷的黑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