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破賊(六)

“這是什麽?”方國珍將單筒望遠鏡抓在手裏,明知故問。

這東西的用途,劉基在第一天出使他的軍營時,就曾經親手向他展示過。作為一個縱橫水面多年的老海賊,方國珍恐怕比任何人都知道能多看數裏遠的距離,到底意味著什麽。但是,上述種種,都不妨礙他繼續裝傻充愣。不圖別的,只圖逼著劉伯溫嘴裏能多吐幾句承諾,以便在今後的合作中,拿著去向淮揚大總管府討價還價。

如意算盤打得精明,只可惜他完全找錯了人。劉伯溫雖然仕途上郁郁不得志,但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又在官場上打過數年滾兒,無論智力還是和人勾心鬥角的經驗,都甩了他不知道多少街。根本不肯接話茬,只是繼續閉著眼睛裝逍遙神仙。

方國珍連續問了三次,也沒得到半個字的回復。只好悻然撇了撇嘴,舉起單筒望遠鏡,開始仔細觀察整個戰場。

正前方稍稍偏左位置,他麾下的心腹鯊兵和董摶霄的家丁營正膠著在一處,戰得難解難分。戰場右側,則是其他海賊精銳硬頂著各路毛葫蘆兵。隔著人海人墻,來自淮安軍的火銃手和來自浙東的弓箭手互相比拼準頭,互相朝對方頭上傾斜彈丸和利箭。火銃的威力巨大,幾乎每一輪發射,都能帶走數以百計的浙東子弟。但弓箭手們卻占了射速上的便宜,利用破甲錐,在極近距離上,也給海賊們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整個戰場上,此時威力最大的,依舊是火炮。不鳴則已,一鳴就是屍橫遍地。但火炮的裝填速度比火銃還要慢上數分,並且因為敵我雙方的戰兵此刻徹底攪成了一團,不得不加倍小心。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乃是方家軍的戰兵和淮安軍炮兵相互之間缺乏配合,如果換了同樣是淮安軍的戰兵和淮軍的火炮……

想到這兒,方國珍心裏突然輕輕打了個哆嗦。將望遠鏡迅速轉了個方向,對準先前從江灣新城內殺出來的那支淮安軍。他們和浙軍的距離有些遠,但他們這會兒,應該已經和浙軍發生了接觸。那隊浙東毛葫蘆兵人數雖然眾多,卻並非董賊麾下的主力。他們,他們,天啊!他們怎麽如此之快?

盡管心中已經提前帶上了幾分期許,視野裏看到的情況,依舊令方國珍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那支毛葫蘆兵已經崩潰了,就在方家軍和浙軍發生接觸這短短半炷香時間,堵在戰場正東方那支來自宜興的毛葫蘆兵,已經被打得倒崩而回。寫著“王”字的戰旗,早就落到了一名淮安斥候手裏,被此人騎著戰馬,倒拖在身背後來回展示。而一些依舊聚集成團,看樣子準備垂死掙紮的毛葫蘆兵們,則在這面千瘡百孔的大旗前,迅速土崩瓦解。

“轟——!”“轟——!”“轟——!”“轟——!”擺在那支淮安軍陣地後的四門小炮,猛地來了一次齊射。不是針對毛葫蘆潰兵,而是針對不遠處正在與淮安騎兵對峙的探馬赤軍。黑漆漆的彈丸越過紛紛撤向軍陣兩側的自家戰馬,砸進探馬赤軍密集槍陣中,趟出四道恐怖的血肉胡同。而那支董摶霄麾下的探馬赤軍,則像被激怒了的公牛般,瘋狂地朝淮安軍沖了過去,長矛鋼刀並舉,將沿途敢於擋路的自家潰兵,殺得屍橫遍野。

“結陣,趕緊原地結硬陣,然後讓騎兵迂回攻擊探馬赤軍的身後!”盡管自己的聲音不可能被聽見。方國珍依舊忍不住低聲吼叫了起來。

探馬赤軍可不是毛葫蘆兵,無論戰鬥力還是戰鬥意志,都超出了後者數倍甚至數十倍。兩千余淮安軍與五千探馬赤軍正面硬撼,除了結陣據守之外,方國珍根本想不出任何對策。

然而,讓他心臟狂跳不止的是。那支剛剛擊潰了宜興毛葫蘆兵的淮安軍,居然迅速收縮了隊形,然後旌旗斷然前指,徑自朝探馬赤軍迎了上去。細細的長蛇陣,就像一條單薄堤壩。試圖擋住迎面而來的駭浪驚濤。

這無疑是找死行為,因為一旦雙方徹底絞殺在一處,撤向兩翼淮安騎兵,就很難再幫上任何忙。而那五千探馬赤軍之後,分明還藏著大量的弓箭手和弩手。透過單筒望遠鏡,方國珍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再清楚都沒有用,距離太遠,他根本來不及給任何人示警。只能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兩支隊伍迅速互相接近,從兩百步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再從一百五十步接近到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嗖!嗖!嗖!嗖!嗖!嗖!”探馬赤軍方陣後排的弓箭手率先發難,朝著淮安軍的陣線,迎頭射出一波箭雨。雖然距離很遠,方國珍卻覺得自己依舊聽見了那駭人的羽箭破空之聲。然後,他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當當當當當當!”羽箭飛掠過八十步的距離,猛地從半空中一頭紮下。砸在淮安軍的隊伍中,宛若雨打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