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黃河賦(十六)

一片鋼鐵組成的叢林,沿著山坡緩緩下推。

第三軍指揮使徐達邁開大步走在隊伍的正前方,左右兩側各有五名精挑細選出來的侍衛,與他一起組成整個隊伍的劍鋒,渾身穿著板甲,手中的長矛閃閃發光。

更多的弟兄,則按照平素訓練時養成的習慣,跟在侍衛們身後逐排增加,在移動中,緩緩拉出一個完整的鐵三角。

沒有誰左顧右盼,每雙眼睛都透過面甲上的縫隙,緊盯著正前方。盡管,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正前方正在倉促整隊的敵軍,還不到先前總兵力的三分之一。

還有三分之二的敵軍,就埋伏山坡兩側的樹林中,隨時都可能殺出來,堵死大夥的退路。

但是,沒有人放慢腳步,左顧右盼。他們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老兵,大部分訓練時間都達到了八個月以上,其中一小部分甚至早在徐州時,就已經隸屬於朱重九麾下。

長時間的艱苦訓練,已經令紀律刻進了每個人人的骨頭裏。

只要緊跟在徐達身後的那面戰旗不倒,他們就會追隨旗幟所指方向,直到生命中的最後一息。

他們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機會學習任何武藝,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在一年之前,還是徹頭徹尾的職業農夫。

然而現在,他們卻是這個時代最職業的軍人。

他們走得不是很快,但始終保持著同樣的節奏。肩膀挨著肩膀,手臂貼著手臂。循著山坡下推,就像一台精密的機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的銅哨子聲在隊伍中連綿不斷,像平素訓練時一樣,始終伴隨著大夥的腳步。

那是連長的指揮哨,用來協調全連的動作。每聲代表著大腿一次邁動,三聲為一組節拍。不似傳統的戰鼓聲那樣振奮人心,聽在讓人的耳朵裏,卻遠比戰鼓聲清晰。

很多老兵,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剛剛入伍受訓時的場景。

為了區分左和右,當時的教官們采取了無數辦法。一只腳穿鞋,左胳膊上系繩頭,用木棍戳屁股,花樣百出。

誰也沒想到當兵吃糧,還要這麽麻煩,挨了收拾後難免怨聲載道。但沖著每天晚上的肉湯和一天兩頓管飽的幹飯,大夥全都咬著牙忍了下來。

然後大夥就慢慢發現,挺胸擡頭,踩著哨子的節奏走路,其實也挺有精神的。

然後挺胸擡頭,就慢慢成了習慣。

然後直起來的腰杆,就再也彎不下去,哪怕面對的是血淋淋的屠刀。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他們緩緩走下山坡,絲毫不做停滯。很快,與敵軍之間的距離,就縮短到了一百步之內。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探馬赤軍的主陣中,狼嚎般號角聲猛然響起,低沉悠長,令來自河面上的北風驟然變得凜冽。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的銅哨子聲,從狼嚎聲中鉆出來,就像冬夜破曉前的第一絲微光。

單弱,卻桀驁不馴。

王保保被來自對面的銅哨子聲,攪得心煩意亂,冷笑著將手中的鋼刀奮力揮落。

天空驟然變暗,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天空中落下來,密集如冰雹。

層層的鋼鐵“冰雹”砸在淮安軍的身畔,濺起濃濃的煙塵。劇烈的河風吹來,將煙塵迅速托向空中,變成暗黃色的雲霧。

暗黃色的雲霧背後,千余淮安將士踏著不變的步伐,向前,向前。義無反顧。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銅哨子的節奏始終不變,哪怕面對著的是狂風暴雨。

王保保身後的契丹弓箭手們,猛然覺得心裏一陣發冷,以最快速度拉開角弓,將第二輪羽箭以斜向上四十度角射進前方的天空。

天空瞬間變得極暗,但倒映在紅巾軍槍鋒上的夕照,卻愈發地絢麗奪目。

“豎矛!”走在最前方的徐達猛地發出一聲斷喝,將手中的長矛筆直地豎起。

“豎矛!”“豎矛!”“豎矛!”“豎矛!”……

一連串渾厚男聲,機械地重復。從親兵到旅長、團長。從團長、營長、連長再到隊伍中的夥長。

千余杆長纓,以同樣的角度豎了起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的銅哨子聲裏,長矛像上了發條般,以同樣的節奏,左右搖擺。

第二波羽箭掠過八十步的距離,來到淮安軍頭頂,呼嘯著落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連串怪異的聲響,在淮安軍的頭頂不斷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