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七章 理想與現實(下)

塘沽的形勢,讓折允武感到越來越郁悶。有些事情他看不懂,有些事情他看懂了卻覺得難以接受。

在山東時,他一直過著很書生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名師長輩安排好了的,這讓他十分希望沖破牢籠,過逍遙自由的生活。

後來,折彥沖安排他進了軍隊,在軍隊中,他得到了暫時的逍遙——當然,事後想起他才知道那時的逍遙也是虛幻的,他所得到的愜意,實際上也是盧彥倫等安排過的。尤其是同袍張端的那場痛罵更是讓他汗顏,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作為折彥沖的兒子、大漢帝國的太子,自己除了追求自由快活之外,是不是還應該做些什麽。

就在那時,折允武忽然被賦予了監國的重任。他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和大多數剛剛立志的年輕人一樣,在發現自己有機會為這個國家出力之後,便不遺余力地投入其中。在那一刻折允武充滿了希望與朝氣,他在楊應麒等人的指導下思考、學習,並分管部分軍政事務。可慢慢地他就覺得,監國這活兒比從軍、求學都更加無聊!因為他發現在這個位置上,最大的學問似乎不是國計民生,而是掌握帝王將相們復雜得無以復加的人際關系!

折彥沖走了,歐陽適來了,四叔和七叔,本來都應該是他最親的親人——盡管他們之間沒有血緣,但多少年生死與共下來,這份情感,早應超越大多數由血緣牽扯起來的親人。但現在折允武感到的卻不是這樣:四叔和七叔的關系,好像比冤家仇人還來得緊張!

折彥沖為什麽調歐陽適上來?折允武隱隱猜到了原因,卻不願意去深思,楊應麒說想清楚了會讓自己進步,折允武卻覺得想清楚了會讓自己墮落!

“肮臟!肮臟!”

他出生的那年,漢部的人口還不過萬,從那時到現在,整個漢部都處在一種積極向上的氛圍當中,許多文明腐化後的陋習,在幾近十年的時間裏基本與漢部無緣,部民勤奮而不計較得失,官吏清廉而不覺難得,遇成功而不驕狂,遭失敗而不氣餒,對於新來的部民能以最大的胸襟加以容納,部落小,溝通易,部中最下層的部民與處於最高處的折彥沖也能朝夕相見,所以那個時候漢部雖然有私有財產,但整個群體卻生活得非常融洽,這段時間,基本占據了折允武的童年。那個時候,部眾幾乎人人都相信他們能建立一個理想國度,並將這個理想國度擴展到整個世界。

可是隨著漢部的壯大,形勢慢慢地變了,漢部在變得復雜,變得讓理想者失望。在實事求是者看來,這是一種必要的妥協,而在理想主義者看來這卻是一種墮落。折允武甚至在懷疑:現在的漢廷和一些開明點的朝代有什麽區別?當初,七個首領改變了幾百部眾,幾百部眾改變了幾千來歸之士。但是,當隊伍繼續壯大以後,壯大到治下民眾超過百萬以後,漢部卻反過來被這個龐大的人群改變了——就像江河之水匯入大海後不是將海水沖淡而是跟著變成海水。

“難道我們就沒法子改變這個世界嗎?”

這個問題,折允武問過楊應麒,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楊應麒卻只能非常無奈地告訴他:“幾百人、幾千人的管理,和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的管理是不同的。”

“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們就不該發展得這麽快!我們應該幾百人、幾百人地發展。”折允武這句話,在別人面前是不敢說出來的,因為這句話連他自己也覺得幼稚,但在楊應麒面前他還是說了出來。

而當時楊應麒也非常認真地回答,似乎他並不認為這個問題很幼稚,但他的回答卻讓折允武感到更加無奈:“不可能的。如果我們不發展得快一些,就會被別人吞並,然後連主導權也會喪失,最後只能落得一個任人擺布的下場。不要說實現自己的理想,連保住性命和尊嚴都有問題。”

“但現在這樣,又有什麽意思!”折允武說:“我們連最高層的官吏,都有被汙染了的!甚至……甚至是我們自己!”

“那也沒辦法。”楊應麒當時說道:“我們得到了這麽大的領土和這麽多的人民,就只能按照現狀慢慢來加以推進。如果要將我們心目中的理想硬套上去,那只會造成更大的災難。”

折允武不滿這種推進,可是作為他老師的楊應麒卻沒有讓人振奮的決心,楊應麒總是懷疑自己的能力,他從來不認為自己的主張能徹底幫這個世界解決問題,他甚至認為:“說我們能去改變這個世界,去推動這個世界,也有些太狂妄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幫大夥兒爭取一個讓他們能夠自己幫助自己、自己改變自己的環境。”

可是現在折允武卻連這一點也在懷疑了:他的父執們,真的有在為國民的福祉努力嗎?當初為了攻克雲中,折彥沖甚至想把河北的重建停下來,雖然後來遭到了楊應麒的抵制,但楊應麒用以抵制折彥沖的並不是重建河北與進攻雲中的孰先孰後,而是用利害關系說服了折彥沖。可敦城被圍的消息傳來後,知情的人都在贊楊應麒,不是贊他為民請命,而是贊他能及早勸阻了折彥沖,使得漢廷不至於陷入征服宗翰這個戰爭泥潭而無法顧及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