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九章 江南(中)

夜涼如水。紫禁城燈火闌珊,天幕上疏星閃爍,薄雲朦朧,半掩著一彎寒月。不知何處的寺廟裏,間或傳來一兩聲悠遠深沉的梵鐘,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與神秘。

東暖閣中還亮著燈,萬歷皇帝面沉似水的坐在囤背龍椅上,依然沒有更衣就寢的意思。他失眠已經有些日子了,追溯起來,從沈默離京那天起,皇帝就開始寢食不安。每日裏做什麽都心不在焉,一門心思的等待張鯨的消息,誰知等來等去,竟等到了船隊失蹤,杳無音訊的奏報。

萬歷希望這是張鯨他們成功了,但沒有收到得手的密報前,他心裏的石頭就不能落地。然而左等右等,兩個月過去了,依然不見音訊。派出的船只,已經將整條航線,甚至朝鮮、日本海域都搜遍了,卻依然不見船隊的蹤影,最後是天津衛的官兵,在海邊撈起了一大片彩雕木頭,經船廠的工匠辨認,乃是沈太傅座駕樓台飛檐的一部分。

這似乎能夠說明,船隊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國人習慣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年沒有找到建文帝的屍骨,讓永樂皇帝一輩子不安生……萬歷算是體會到他老祖宗的糾結了。

其實到了現在這當口,萬歷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來是天父幫著自己收了這個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們說搜索的範圍太小,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呂宋,甚至去歐羅巴仔細尋訪。這是要重演鄭和下西洋麽?萬歷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他認為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喪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罷了。

對於一代權臣落得這樣的結局,萬歷深感痛快之余,有總感到不真實……這座從孩提時代,就壓在自己頭頂的大山,傾倒地實在太快,太脆了,就好像那些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強大,只是一場海市蜃樓似的。

無論如何,噩夢結束了,東方露出魚肚白,天亮了……

※※※

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一夜未眠,但萬歷皇帝依舊精神抖擻,早早便穿戴好袞冕章服,坐玉輦來到中極殿。前兩年皇帝不願上朝,那是不想當聾子的耳朵——擺設。現在一朝翻身得解放,自然憋著一口氣,要向天下人證明,沒有沈默自己一樣可以治理好這個國家!不,一定會治理的更好!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在禦階下跪拜、山呼萬歲,萬歷皇帝高高踞坐著,眼前所有人都是那樣的渺小,他終於感受到,自己就是這座金鑾殿的主人!是九州萬方兆億子民的主人!

待皇帝命起身,司儀太監高唱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按奏事系列,當由內閣當先,然後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於是眾大臣的目光,都望向新任的內閣首輔張四維。

張大學士可謂春風得意,雖然之間經過一點小波折,但還是順利登上了首輔的寶座。沈默去後,按例應當由他遞補,但幾個部院大臣聯名上書,說張江陵服闋在即,要求朝廷起復張居正回京。雖然沒說讓他回京幹什麽,但誰都明白,這是給張四維找樂子呢。

受夠了大臣的獨裁,萬歷是很願意給張四維找個勢均力敵的伴當,便下旨起復張居正。那廂間,張居正早就迫不及待了,然而官場上講的是個體面,哪有皇帝一叫就回的,豈不顯得太猴急了?於是按例上書謝恩婉拒,然後皇帝再起復,他再婉拒,只要皇帝第三次下旨,他就可以從了。

誰知左等右等,卻等不到皇帝的第三道聖旨,已經在家鄉喝了官紳們的餞行酒,準備風風光光回京上任的張居正,就這麽成了笑柄……

張居正郁悶的吐血。輾轉多日他才打聽到,原來是那陰魂不散的廢遼案,又被人舊事重提了。

所謂的‘廢遼案’,在萬歷六年的時候便捅了出來,但被沈默冷處理之後,人們也就漸漸淡忘。這一次,最先翻起這舊賬的,卻不是那遼王側妃,也不是朝中官員,而是已故刑部侍郎洪朝選的兒子洪競,他上書彈劾原副都禦史勞堪秉承張居正之意,於隆慶年間將秉公調查遼王案的乃父下獄逼死。

奏疏字字泣血,要求懲辦冤案的制造者,引起不小的震動,然而萬歷許是念及居正昔日啟蒙之恩,沒有下令嚴查,只是將已經改任四川巡撫的勞堪罷官了事。然而冷不防卻跳出來一個雲南道禦史羊可立,彈劾‘大學士張居正隱占廢遼府第田土’!

還是廢遼案,但是攻擊角度變了,嚴重性也提高了數倍。萬歷終於下旨,讓法司審閱當時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不實之處。

見皇帝的態度有所松動,懷恨多年的遼王親屬也開始發動了。那位不屈不撓的次妃王氏,掙了半天也沒有復國,便在京城住下了,這會兒倒是方便,很快繕本上奏,要求調查‘大奸巨惡張居正’設計陷害親王、強占王墳、霸占產業、侵奪皇室的罪惡。這個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廢遼案。裏面還特別提到了一句,即:遼王家財‘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