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三章 夜宴(中)(第2/3頁)

永卿羞澀一笑道:“她沒那麽不懂事。”

“坐下說話吧。”

永卿便搬個杌子在他手邊坐下,沈默看著這張酷肖自己年輕時的面龐,心裏不禁湧起欣慰之情,他有些歉疚道:“皇榜的事情,還怪爹爹麽?”

聽父親提起這茬,永卿深情一黯,但旋即露出笑容道:“爹爹您多慮了,孩兒豈是那般不懂事?我知道您是為我好。”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啊。”沈默欣慰地點頭道:“天下哪有不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又有哪個做父親的,不願意自己的兒子成為狀元?何況還能成就一段‘父子雙狀元’的佳話。”頓一下道:“之所以把你從一甲第一,落到二甲二十,其實是受爹爹拖累了。誰讓你父親是首輔,你師兄又是主考,你要是再拿個狀元,對你的將來有害無利。”

永卿點點頭,表示對父親這話的認同:“其實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沒有本質差別,這一點孩兒曉得。”

“其實你的學問是好的,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幾份,足以躋身前三了。”沈默看著他道:“真不覺著委屈?”

“真不委屈。”見父親還拿自己當小孩子,永卿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岔開話題道:“父親怎麽看起《左傳》了?”

“讀左傳,通古今。”沈默淡淡道:“這本書看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有所悟。”

“哦……”聽父親給了這本書這麽高的評價,永卿信手打開,便翻到方才沈默看得那一頁,只見是‘襄公篇’,便遞到父親面前。

沈默擡頭望著兒子:“我不看了,你給我念,就念‘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後的那六句話。”

永卿天資聰穎,又得到了比父親好許多倍的教育,雖然年方弱冠,博聞強記之名卻傳遍京城,哪裏還要捧著書念。何況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親要自己念這六句話的深意,連日來因為‘科舉降序’一事而產生的積郁,頓時變成了酸楚,便垂下眼皮,輕聲念道:“詩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寧子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而況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可哀也哉……”

永卿的聲音越來越小,院中的空氣徹底凝滯。

“知道爹為什麽要你念這一段嗎?”沈默打破沉默問道。

“……”永卿心中升起幾分明悟,輕聲道:“爹爹可是有什麽事舉棋不定?”

“……”沈默沒有回答,而是幽幽道:“昨日皇上在宮裏,聽了內戲班演的《華嶽賜環記》,裏面有一句‘政由寧氏,祭則寡人’,聽到這一句後,皇帝便起身離開,換回了龍袍……”

永卿聽了驚愕地擡起了頭,望向父親:“宮裏的事爹都知道?”

“皇帝恨你爹都到骨頭裏了,宮裏的事我敢不知道嗎?老虎吃了人還能去打個盹,你爹敢打這個盹嗎?”沈默清矍的臉上崢嶸畢現,殺機一閃而過。

永卿雖然少年老成,但聽到這種‘九世卿族,一舉而滅’的事情,還是驚得如孩童一般,將杌子向父親挪了挪,顫聲問道:“爹,您會跟皇上撕破臉麽?”

“我剛才的問題,你回答得基本正確。”沈默緩緩道。

永卿與萬歷光屁股長大的感情,他還是不願看到,父親和皇帝決裂的那一天。聽說沈默舉棋不定,不由抱著萬分之一的希冀問道:“爹,難道不能和解麽?”

“和解?按說我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須退休,以明臣節。”沈默悚然一笑道:“孩子,你父親這八年來,做了很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其實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杯葛皇權!現在說握手言和,這八年間多出來的一萬多名官員怎麽辦?這八年間擴編新增的機構衙門怎麽辦?我提拔上來的滿朝官員怎麽辦?財政改革怎麽辦?開府建牙的督撫何去何從?還有南洋的水師,關外的李成梁,在日本的毛海峰,準備遠征的蒙古義勇軍……”一連串以問作答之後,沈默長長一嘆道:“這大明朝,已經回不去從前了,我又豈能中途撒手,讓這些人和事轟然廢止?大明朝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呵……”

“爹爹今天,為何要和我說這些?”永卿輕聲道。

“當初我把你留在京城,眼見大變來臨,就不能讓你蒙在鼓裏。”沈默微笑道:“如果爹爹遇到什麽不測,你要肩負起照顧二位母親的責任來。”

“爹爹,難道真要不可收拾麽?”永卿臉色慘白道:“退又退不了,爹爹會有贏的希望麽?”

“……”沉吟片刻,沈默緩緩道:“你希望誰能贏?”

“當然是爹爹了。”永卿毫不猶豫道:“我是您的兒子。”

“……”沈默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最後也沒有告訴兒子,自己有沒有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