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五章 相對無言(上)

隆慶二年的京城官場,其氣氛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震驚,不可思議,難以置信’!

威望齊天的兩朝首輔,高舉《嘉靖遺詔》的定策老臣,門生故吏滿天下、幾乎無敵於天下的徐閣老,竟然因為區區一個給事中的彈劾,就倒台了。

當然,官方的說法,是致仕。然而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存在於史書之中,是史家對政治鬥爭的美化。就連在茶館裏擺龍門陣的京城百姓,也知道徐閣老其實不想走,其實很想留……只是不知一天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使得皇帝態度驟然轉變,對徐閣老由懇切挽留變為欣然允辭,這卻是平民百姓無從知曉的。

其實何止百姓,就連官場上也是霧裏看花、眾說紛紜。只是官員們畢竟知道的多一些,總能摸到真相的邊緣。比較靠譜的大抵有三,一是說,皇帝老兒對於徐階的確厭煩了,早想讓此老有多遠閃多遠,所謂挽留之舉,也不過聊作姿態。亦有另一些人,說徐階的致仕與去歲的案子密切相關,胡宗憲的死亡、都察院的醜聞、左安門前的集會、王廷相的離奇自殺,皇帝的態度,不斷給徐閣老增添壓力,讓老人家疲憊不堪,心力交瘁,加之年事已高,自然去意堅決。

還有個比較離奇的說法,是張居正覺著徐階擋了自己的位子,就主動說服了徐階去位,然後把消息通過太監傳遞給皇帝。這樣隆慶才放心的準了徐閣老的請……雖然這一種,傳得有鼻子有眼,但大家都是不信的,一來皇帝哪有這水準;二來,徐閣老好比張居正的親爹,親爹走了,對他又有啥好處?

無論有多少猜測,多麽的難以置信,都已經無改結果了——隆慶二年正月二十二,通政司向各衙門轉發了,徐閣老辭呈的副本,並附有隆慶的聖旨——‘準許致仕,賜白金鈔幣,敕命乘官船,派錦衣衛護送回鄉……’有心人將先前高拱致仕時,所得皇恩賞賜與徐階所得作一比較,發現後者竟遠不及前者,皇帝對大臣的親疏遠近,由是盡顯。

當然在當時,各衙門的官員都沉浸在震驚中,還沒有人能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東西……那些依附於徐階的官員,往日的自信與驕傲一瀉而光,此時都垂下了頭,一個個臉色灰敗,驚懼茫然,不知未來會是什麽命運。

各個衙門都籠罩在傷感和憂懼的氣氛中,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為最……

都察院裏,本就為自己命運擔憂的禦史們,聽到最大的靠山轟然倒台,心中的淒惶無以復加,不知是誰第一個放聲大哭起來,接著所有人都跟著放聲大哭,許多人哭倒在地,痛苦的以頭觸墻,說如喪考妣都無法形容其悲態。

六科廊的人也一樣惶然,就在半個月前,徐閣老還給他們開會,要他們眾志成城,維持穩定呢。會後他們還紛紛上本,要求皇帝不要再為難徐閣老,迅速結束亂局。誰知僅僅過了個年,他們的領袖、導師、保護人,就被他們中的一分子給彈劾倒了。

對未來的恐懼,化為無比的憤怒,六科廊的科長和科員們,恨不得要吃了那個該死的張齊。然而張齊早料到會有這般下場,過了年就稱病在家,沒來找刺激。不過今天,他就是躲起來也沒用了,憤怒的言官們沖到他家裏,將其從房間裏拖出來痛打一頓,猶不解恨,又在他家外面的墻面,寫上‘狗腿之家、遺臭萬年’八個大字。然後又一齊來到相府胡同,要求面見徐閣老,希望他能改變主意。

其實科長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在見到上諭後,便將其先行扣下,準備行使封駁權,將聖旨駁回;一面趕緊派代表去徐階家裏通知。然而徐階告訴他們,這是他自己的主意,皇帝只是尊重他的選擇而已。

科長們的熱臉貼個冷屁股。既然徐階已經明確告知,這是出自他本意的,那自然沒有封駁的理由,這才任其轉往通政司的……既然有機會駁回的時候,徐閣老都放棄了,當然更不可能在上諭公布後去抗上了。

果然,徐階客客氣氣把言官們請進家裏,和和氣氣的對他們解釋說,並不是有什麽人在逼他退休,自己老了,也累了,到了該退的時候了,就是這麽簡單。

任言官們如何相勸,徐階都是反復那一個論調,堅決不動搖。言官們見徐閣老去意已決,不由放聲大哭,惹得徐階也陪他們掉下淚來……

言官們哭道:“您鼓勵我們仗義執言,保護我們不受打擊報復,現在您卻撇下我們不管,那些我們得罪過的人物,肯定會找我們報仇的!”

徐階聞言垂淚道:“老夫愧對你們啊。老夫本打算,在我走後,讓張太嶽繼續保護你們,然而世事難料,我這一突然離開,倒把你們閃著了。”老頭不想善了啊!上一句還說,是自己自願的,下一句雖沒自打嘴巴,但話裏話外都透露著一股冤氣……不是我不想保護你們啊,是有人逼我,我不得不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