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下)(第2/3頁)

“若明君之過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難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惡?”

“君有何過?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聲道。

“我的奏疏裏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瞼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沒看過。”胡清安被他的態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寫,難道不敢說嗎?”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廢政事,一意修玄,親盡奸佞,疏遠賢臣。導致大明權佞當國,青詞庇奸,內不修政治,外難禦強敵!而士大夫欲為天下蒼生盡兼濟之責而無門可循!結果國事蜩螳,如湯如沸,災害接連,盤剝無度,兵戈四起,叛亂頻仍,大好河山,哀鴻遍野!難道還稱不上個‘過’字嗎!”

“有道是夏蟲不可言冰。”胡清安大聲道:“你海瑞生在荒蠻之地,進京也不過半年而已,天顏未曾得見,聖訓無緣聆聽。又怎知陛下荒廢政事了呢?”

“敢問上次朝會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視政了嗎?”這時又一個官員大聲質問道:“皇上廢寢忘食批閱奏章,不分白晝的垂詢內閣,就不算是勤政嗎?”頓一頓又道:“說你無知還不信,知道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來多少奏疏文件嗎?要堆上滿滿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議,恐怕一天的事情,一個月也論不完。再說早朝興師動眾,程序冗長,缺乏效率……這些你都不懂,說了也白說……”所以說,想要把海瑞給駁倒,還得靠讀書人,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辯論,刁鉆陰損的手段爐火純青,一個不留神,就要被‘技術性擊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無一堂官在場,來的官員都是文苑理學之臣,可見就是要駁倒自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錯的!眼見對方的鋒刃抵近心臟,他沉著的應對道:“不上朝,就無法親近群臣,只垂詢內閣中一二人。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且不說容易被奸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蕭何那樣的賢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對。天設君王治理萬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設朝廷百官佐之——內閣資政議政、九卿總領大事,百職官員分掌職事,撫按科道加以糾正肅清。聖上則持大綱、稽治要而責成之。勞於求賢,逸於任用。如日月星辰,運轉自如,則四時六氣,各得其序,民物熙浹,薰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為虛設,視九卿為小吏。獨日高懸,星月無光,時氣顛倒,乾坤混亂,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鏗鏘之言,激蕩人心,許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驚,喝彩者只為他針砭時弊,直斥亂象,心驚者卻因為聽懂了他的真意……

那邊的文官方陣卻不能被他壓住,一個官員霍然起身道:“大膽海瑞,孕於荒蠻,自大無知,愚昧可笑!粗讀幾本經書,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無形,高居九重,治亂吉兇,各有其時?!須知這天下是有勢運的,有時候旱魃作祟,便赤地千裏,妖人降世,則蠱惑愚民,這都是天定的劫數,堅持度過後則又有一番時運!又怎能將國事的艱難,全歸罪於皇上呢!”

※※※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嚴密包圍著……海瑞就是從這裏被帶出來的。在其正堂之中,一個老人靠坐在一頂遮蓋嚴實的軟輿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他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顯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進來一看,肯定要大吃一驚,然後三叩九拜的,因為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這場辯論了,雖然病重,卻無論如何都要親臨現場,聽一聽天下的讀書人,是怎樣議論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聖駕便秘密出宮,混在押送海瑞的隊伍中,來到了國子監。不過他沒見海瑞,一來沒那個力氣,二來也怕會忍不住殺了他。

雖然到了現場,皇帝沒法坐視,只能躺著聽,聽得分外認真,還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實他最關心的,還是文臣們能不能幫自己,把海瑞給辯倒了。所以見他們步步為營,寸土必爭,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緊張,見海瑞果然沒有上次的從容,皇帝老懷甚慰。聽到外面的官員,說‘不能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罪於皇上’時,他終於笑了起來,問道:“說話的是誰?”

馬森趕緊看看,然後小聲道:“不認識……”

“回頭弄明白了……”嘉靖無奈道,便不再理他,專心聽講。

這時那人見得勢,乘勝追擊道:“再說就算是開朝會時,說話的不還是寥寥幾人?大部分人只能帶著耳朵聽嗎?”他們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間的邏輯錯誤,窮追猛打道:“聖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綱、明賞罰,用嚴刑重賞來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職責,各司其職,便可達使朝堂正常運轉,達到治理天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