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二章 君子意如何(上)

蒙古人沒有占到便宜,又知道明軍已經從四面八方增援過來,哪敢在通州城下逗留,便縱騎遠遁,在廣闊的京畿農村掃蕩。他們劫掠時分成數隊,同時打劫數個村鎮。但一旦明軍引兵來救,他們便倏然聚攏起來,集重兵打擊疲於奔命的明軍。這種將其高機動性發揮的淋漓盡致的戰術,使明軍的追擊變得十分困難。

作為清剿總指揮的劉燾,已是焦頭爛額。明軍缺乏機動性是事實,在來去如風的韃子面前,沒有了長城的屏護,其兵力和裝備上的優勢,根本無從發揮。在這種極端被動的情況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一點點將韃子逼離京師人口稠密地區,將損失降到最低點。

無論如何,北京城是見不到戰火了,而且蒙古人‘只求財、不求土’,不會在內地停留太久,必然且戰且退,回到長城外去。所以在皇帝一日三次的詰問下,徐閣老將劉燾‘報虜東退’的奏報遞了上來,希望以此平息皇帝陛下的怒氣。

嘉靖看了,果然火氣消了不少,甚至能看到那種,又撐過一次的輕松。但徐階還沒松口氣,事態又急轉直下了……

按慣例,京城被蒙古人驚擾,皇帝是要向列祖列宗請罪的,但因為嘉靖身子不便,加之又不是什麽光彩事,皇帝便讓禮部尚書高拱,代替他去太廟磕頭賠不是。

高拱於是換上深藍色的祭服,跣足走了二裏地,來到紫禁城南的太廟前,看看緊閉著宮門破落大內,再看看供奉著大明列祖列宗的太廟正門,想著這個昔日橫掃蒙元、征服天下的泱泱皇朝,竟然被曾經的手下敗將,欺淩到這般田地。

思緒一旦放開,便一發不可收拾,高拱想到當今皇帝登基以來,四十余年的荒唐暴虐,以至於大明現在國勢積弱、邊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災人禍交接、人心動蕩不堪,頗有如蜩如螗、如湯如沸之勢。

想到這裏,高拱不禁悲痛難抑,跪在太廟門前放聲大哭,另陪同請罪的九卿摸不著頭腦。但因為高拱此刻代表皇帝,稍稍遲疑之後,眾人便一齊跟著大哭,一時間太廟門前哭聲震天,不知道還以為皇帝崩了呢。

高拱便三步一叩首,大哭著到了大殿中,向大明皇朝列祖列宗磕頭謝罪,然後念了代皇帝擬的請罪奏疏,在炭盆中燒掉,再次反復磕頭謝罪,要不是邊上的太監扶住,能把地磚都磕破了……待他手腳無力的被攙起來時,眾大臣才發現,高部堂的頭皮都磕破了,額頭紫黑一片。

眾人心說:‘高肅卿真是賣命,怪不得這兩年官運亨通呢。’當然,這是那些只知道鉆營的官迷。稍有些腦子的,便能從這篇詔書中,品出別樣的滋味來……比如說‘兒臣所用非人、耳目蒙蔽,致使祖宗受今日之恥’之類,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似乎直指當政啊!

如果這些語句,是出自皇上授意,那徐閣老可就危險了,但高拱杜撰的可能性太小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所以大家都相信,是皇帝生首輔的氣了,借這個機會敲打徐階呢。

※※※

但那真不是皇帝的原話,當嘉靖看到祭文的副本後,氣急敗壞的把高拱叫來,嚴厲質問他,為何如此大膽,竟敢捏造聖意?

高拱一點都不害怕,不慌不忙道:“臣給陛下看稿時,您說臣避重就輕了,問臣是不是怕得罪誰?”說著正色道:“臣謹遵陛下的教誨,把實話講出來,不怕得罪誰!”

嘉靖才想起來,確實有這麽回事兒,當時高拱的說法太過溫和,誰的不是也沒說,那叫什麽請罪詔啊?於是說了他幾句,意思是讓他加幾句無傷大雅的批評,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對於高拱這種翰林出身的官員來說,完全能夠意會。加之時間緊迫,嘉靖沒有再禦覽,讓他改過後便去太廟宣讀,結果成了這樣子。

嘉靖知道他向來眼裏揉不得沙子,覺著這次借機痛罵那群廢物,恐怕也是為公憤而不是私怨,不至於有什麽政治目的……當然皇帝這二年的想法變了,有些事情不願再較真,所以沒有再為難裕王的這根主心骨。於是皇帝輕嘆一聲道:“愛卿不要太憤怒,當家難,當國更難,徐閣老也很難,就別再責難他了。”

高拱聽了,知道皇帝已經離不開徐階了,心中暗嘆一聲,正色道:“臣不是為了別的生氣,而是因為他們蒙蔽聖聽,讓皇上當糊塗皇帝!”

“哦?”嘉靖一下瞪起眼來道:“說詳細點!”

“臣聽說,徐閣老前日稟報皇上說,韃虜已經被劉燾追殺出境,果有此事乎?”高拱沉聲問道。

嘉靖點頭道:“是的,首輔是這樣說的,難道有問題嗎?”

“臣怎麽聽聞韃虜目前在平谷?劉燾等人卻從薊鎮趕往通州。”高拱揶揄道道:“似乎應該謂之追送,而不是追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