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四章 清官無敵

沈默一直將順之公送到太湖對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鶴征道:“請師兄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順之的氣場如此強大。即使去世數日,那種慷慨飄逸的灑脫之氣,仍然讓他倆無法自拔,但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總要有一個告結,來生死訣別。

彼時梅雨之月,霪雨綿綿不絕,湖水滔滔,濁浪翻滾,其勢如萬馬奔騰,其聲如虎吼雷鳴,沈默白衣勝雪,披散長發佇立在磯頭,唐鶴征持靈幡站在他的身後,面前是香案供桌,再遠處的大船上,靜靜停著唐順之的靈柩。

沈默親設祭物於靈前,奠酒三杯於地,向唐順之叩首三下,長聲讀祭文道:“嗚呼吾師。不幸早亡!修短故天,君言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先師其有靈,享我之蒸嘗!天地之有情,聽我吊我師!”

“嗚呼!吾師身出名門,少敏而學,十六增廩生,廿二中解元,轉歲點貢元,金殿奏傳臚,以弱冠之年少,占金榜之鰲頭!念君之豐神飄灑,等閑傲視,無不使吾輩心神往也!”

“然彼時權奸當道,宵小立於朝,正人避於野,吾師性高潔,寧明珠投沙,不欲和光同塵,慨然掛冠返鄉,僻居鄉裏,忘物苦修,惟良工之苦心,造種種之奧邃,觀萬物之備於一身;更修得品節高雅。卓爾不群,震雷過而不驚,泰山撼而不躓!持空拳、禦萬馬而不搖,蹈水火、入金石而不貳!”

“是故吾師於天文地理、經書子史、醫藥算數之說靡不貫申!於佛氏之禪定,老氏之虛靜,養生家之窽竅靡不悉得!故吾師之一嘆一唾,莫非寶藏之所存。而人得其一枝一葉者,猶足以垂名而耀世!”

“後世有效吾師所成者,力必如吾師所志——想吾師山中苦修十六載,夏不扇而冬不爐,日忘食而夕忘寐。經歲不食肉,床不鋪雙褥,砥性礪行,一心向學!若一能一長者,雖庸人賤役,亦駕舟千裏以相尋!若泛來泛往者,雖公卿貴客至,扣門竟日而深避。世人皆曰,吾師慕老莊之道,行處士之跡,卓然物外。但求聞達聖賢之道!”

“吾師嘗言,若假叁年之不雜。將一得而成也!嗟,此志之難陳,蓋因值倭夷之禍亂,東南盡塗炭,吾師修天道,秉人心,豈能視而不見?方殷廟堂之薦相繼,乃翻然而改圖,奉詔旨以從仕,始委之以巡督、終托之以撫治。於是勞形殫神、鞠躬盡瘁,以只身接兇寇之鋒鏑,以六月居東海之瘴癘,號令嚴明,威行將帥。方張之封豕既摧、巳聚之長鯨盡殪!寧紹台至今帖然者,實吾師之所遺!然吾師病既亟以彌留,志之死而愈矢誓,不安於袵席,直至油盡燈枯,方了卻赤子之願,遂驅舟返鄉,端坐含笑而逝!”

“嗚呼!吾師之處也草衣木食,若將終身未嘗享人間一日之富貴、其出也履危蹈險,傾家資以助王師,未嘗享有官者一日之祿榮!問吾師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

“上善若水者,眾人處上,吾師獨處下;眾人處易,吾師獨處險;眾人處潔,吾師獨處穢。空處湛靜。深不可測,損而不竭,施不求報!吾嘗聞‘聖者隨時而行,賢者應事而變;智者無為而治,達者順天而生。’吾師足堪‘聖賢先達’!”

“咦嘻,子曰:‘鳥,人知其能飛;魚,人知其能遊;獸,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遊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至於龍,吾不知其何以?’吾師荊川唐公也,學識淵深而莫測,志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乘風雲而上九天也,其猶龍乎?”

“嗚呼,荊川之後,再無荊川,從此天下,君子何覓?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

拜別了唐順之的靈柩,沈默乘船返回蘇州,剛剛出去太湖。便得到一條消息,胡宗憲讓王直前往杭州見王本固!

王本固那個死捏子,乃是最堅定的死硬派,如果王直落在他手裏,必然會被囚禁,然後處死!

沈默的心一下沉入太湖湖底,他緩緩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慢慢走回船艙,坐在大案後沉思起來……

對於王直的命運,沈默寫信問過胡宗憲。胡宗憲對他也不隱瞞——他說經過反復考慮,他認為王直的最終結局,不應當由自己決定,也不應該由自己提出動議。

對胡某人一貫的扯皮態度,沈默還是很了解的,他也不奢求胡宗憲會為一個海盜頭子,搭上前程富貴,所以對其采取拖延態度,他還是可以接受的,正準備回京便做做工作,設法說服幾位大佬,饒了王直一命,讓他免死而“俾戍海上”,實際上是變相的予以釋放。

誠然,把王直殺掉,對於倭寇會是個巨大的打擊。身為海盜之王的王直,是倭寇統一的象征和精神號召,他如果死掉,倭寇將變成一盤散沙,再也無法組織起來,形成氣候,雖然加大了剿滅的難度,但被官軍各個擊破,卻是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