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別離君王拒興兵,繼夙願丞相再伐魏(第5/6頁)

“以前送給你的禮物還在麽?”

“在的。”姜維的聲音很低。

“拿著,放在這囊裏不會摔壞!”諸葛果將裝了如意的革囊遞還給姜維。

姜維猶疑地接過來,諸葛果微笑著說:“我做的,我們一人一個。”她從腰間牽起一個繡面革囊,果然和送給姜維的革囊一模一樣。

姜維猶豫了一刹,學著諸葛果,也把革囊掛在腰上,還輕輕地撫了一撫。

諸葛果滿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視姜維:“姜哥哥,我問你一句話。”

“嗯,你說。”

諸葛果輕輕道:“你同意娶我,是因為同情,還是、還是……”她不知該如何啟齒,她想姜維是應該懂得的。

姜維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氣去看她,他看見諸葛果認真的眼神,那份認真有種瞬間震撼的美麗,不知為了什麽,剛才巨大的緊張消弭了。

“我……”他張了張口。

諸葛果靜靜地等候著,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煩惱,肅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復一日地承受時間的風霜,只為等待最後時刻的一個回答。

“不是因為同情。”姜維說得很輕,可並不勉強。

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臉龐掛上了兩串珍珠般的淚,她轉過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擱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著廊橋的闌幹,眼裏望著橋下緩慢流動的溪水,陣陣涼風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上卻驀地一暖。她詫異地扭過頭,卻原來是姜維脫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溫存讓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體。”姜維說,他露出一絲很淺然而很溫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橋,拐進了一扇月洞門後。

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著姜維外衣的領口,身體被那溫暖的衣衫包圍著,仿佛他從不曾給過自己的擁抱,讓人沉醉,也讓人傷感。

※※※

建興十二年二月初二,是太常選定的出征吉日。

皇帝和丞相領百官,先去宗廟祭祀祖宗,再去圜丘禱告上天,念了華美冗長的禱文,捧了精致細作的俎豆,焚了苒苒束縛的芻草,征伐禮儀才算大體完結,方將丞相送出城。

自清晨開始,從張儀樓浩浩蕩蕩排開上千人的送征儀仗,金甲裹身的虎賁隊侍衛都挺胸腆肚,一百來面各色旌旗風帆般招展搖晃,中韶宮樂喧天演奏出恢宏的勝利樂章,鹵簿隊伍高擎著斧鉞、金戈、漢節……光彩燦爛,亮得人不敢逼視。

雪已是融盡了,偶爾還能在溝壑裏看見殘留了的冰水,陽光鋪散得滿天滿地,映照在宏大的儀仗隊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風。

青灰色的張儀樓下,高大的城墻輝映著金光閃閃的儀仗隊,無數的光亮在青磚上閃耀,一聲鐘磬的宏遠鳴響後,皇帝和丞相的車仗緩緩地駛出了城門,其後是魚貫而出的百官隊伍。有騎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聲,浩浩蕩蕩,如微風吹拂的稻田,向著一個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聞訊而來,統統擠在城樓下,踮腳攢頭,議論四起,嘈雜的人聲混入了黃鐘大呂的宮樂中。

劉禪扶著車軾從華蓋寶羽的禦輦上輕輕走下,從內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熱酒親自捧給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馬到成功!”

諸葛亮欲跪接贈酒,劉禪卻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禮!”他把酒爵輕放在諸葛亮的手中,全神貫注地看著諸葛亮飲下。

諸葛亮飲罷酒,睨了一眼浩大的儀式,憂慮地說:“陛下,臣謝陛下厚恩,但禮儀太過了!”

劉禪輕輕地對他笑著:“相父,這是朕的一點心意,就當是朕送給相父的薄禮!”他忽然變得很哀傷,笑容慢慢地消退為眼底的悵惘。

“陛下,臣北伐之後,朝政若有疑難,自可咨詢蔣琬、董允,望陛下多聽良言,善納諍諫!”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說。

“知道!”劉禪回答得像個溫順的孩子。

“臣以為陛下宜以自謀,凡事不能太優柔遲疑,也不能剛愎自用,過猶不及,中庸之道,當為陛下察之!”

“好!”

諸葛亮還想多告誡幾句,可是滿腹的話哪裏可能在這短暫的時刻一一說清。他發覺自己今天變得很纏綿啰唆,仿佛是想把一輩子的話都交代完,若是不那麽做,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相父!”劉禪的聲音有點嘶啞,他忽然雙手攀住了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邊很輕地說:

“你要常常來信啊……我也會給你寫信的……”皇帝的聲音變了調,他沒有稱“朕”,而是用了“我”。

沒有人聽見皇帝說什麽,大家都以為皇帝是在和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誰也不知道這個憂郁的年輕人原來僅僅是敘說內心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