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6/7頁)

李嚴沒體會出謁者的意思,昂起腦袋,倒作出了倔不可服的模樣:“不是麽?莫非是自絕?”

謁者懶得和他多解釋,把手一擡,清聲道:“李嚴聽詔!”

李嚴索性撩開了,一抹眼淚,把衣服一撣,跪了下去。

謁者展開了手裏的詔書:“驃騎將軍中都護李嚴荷國厚恩,不思報效以輔國家,而執左道以亂政,內懷不忠,虧損德化,輒上驃騎將軍印綬,免官祿、節傳,削爵土,除名為民,徙梓潼郡!”

詔策很短,寥寥數語,內容一清二楚,李嚴卻半晌沒擡起身,像是沒聽清,又像是反應不過來。

此時許多雜亂的念頭在他腦子裏激烈碰撞,有的迅速地破滅了,有的卻牢牢地紮了根,有的還在生成,有的只是模糊的片段。

他不敢想象竟然是這樣一道詔策。不是死亡宣告書,不是殺頭族誅,不是骨骸無遺,他之前所有絕望的想象原來都只是想象,這就像是掉在懸崖邊,本以為必死無疑,卻不料抓住了一條意外的救命繩索。

謁者見李嚴不接旨,提醒道:“詔命在此,爾何敢怠慢?”

李嚴忽然哆嗦了一下,從嗓子眼拔出一聲狼號似的喊叫:“陛下哪!”他把身子更低地伏下去,嗚地哭出了聲。

卷尾

黃塵漫道,從成都延伸的馳道一直通向秦川的崇山峻嶺,路越走越陡峭艱險,到處是對峙的蒼翠高山,行進在這樣的路上,人的心是壓抑的,透不出一口氣。

李嚴在馬車裏搖搖晃晃,表情木然得像丟了魂魄。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曾經保養得富態光滑的臉上溝壑縱橫,也不再修飾邊幅,衣服邊角都皺巴巴的,還沾上了黑汙的泥點子,一部胡子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個稻草窩。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記得好像一直是在路上,身體在窄小的馬車裏顛躓,好似在江海裏被浪頭沖得起伏上下。他卻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哪怕現在被甩出馬車,折了骨頭,怕也不會痛。

他現在是在趕往梓潼郡的路上,皇帝一道命令,流徙發配,永不敘用,就把昔日的托孤重臣拋入了偏僻的荒蕪中,他完全是被趕出了成都。臨行時,本想問一問還被羈押審查的兒子的情況,可是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簡單收拾一下行裝,狼狽地離開成都。

於是,他就這樣走了,離開繁華的帝都,卸下銀印青綬的榮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個百無一用的順民。從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開府建衙,什麽托孤重任,什麽位極人臣,都成了虛幻的一場夢。

夢啊,原來都是夢,他注定了一輩子窩在窮鄉僻壤,看著頭上的尺寸青天,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沒有力氣熬的那一天,那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馬車仍在崎嶇的道路上行駛,秋風呼呼地刮面生痛,路邊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天上沒有一絲陽光,只有一片連著一片的青色,冬天怕是要來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而且喊聲越來越大,從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還有急切的馬蹄聲,“嗒嗒嗒”,像激烈的戰鼓。

“呀,先生,像是大公子!”馭手勒住馬,回頭對李嚴說。

李嚴昏沉的神經瞬時醒過來,他撩開車簾,果然看見李豐趕馬狂奔,那張清秀的臉被嗆人的黃塵掩沒,像是蒙了一層紗。

“爹!”李豐趕上父親,頓時喜不自勝,忙忙地翻身下馬,一把扶住車軾,眼淚頃刻如注流淌。

李嚴看見兒子也自激動,他扶住兒子的手下了馬車,拍拍兒子肩上的黃土,旋即,一種不安襲入心頭,他憂傷地說:“難道,你也被流放了,唉,父子同樣際遇,都是我害了你……”

李豐見父親誤會,趕緊解釋道:“啊,沒有,我沒有被流放,我是趕來送爹!”

“沒有?那你受了什麽其他責處嗎?”

“也沒有,陛下稱我一向公心為上,父子罪不相及,並沒有責罰,還讓我任從事中郎,協理督促北伐糧草,聽說是丞相的意思……”李豐看看父親的臉色,沒敢說下去。

李嚴顯然是震驚了,他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丞相,他、他沒有處罰你,還、還讓你協理督促北伐糧草?”

“是!”李豐猶豫移時,說道,“我這裏有一封丞相的親筆信,雖是寫給我的,但其中提到爹,我拿給你看吧!”

他從袖子裏攏出一封信送於李嚴,李嚴甚是惶懼,手一直哆嗦,總是不敢看,只好去看兒子。兒子的目光裏卻帶了鼓勵,甚至還有幾分淡淡的喜悅,他稍稍定心,才把那信展開手裏。

信確是諸葛亮親筆書寫,行文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吾與君父子戮力以獎漢室,此神明所聞,非但人知之也。表都護典漢中,委君於東關者,不與人議也。謂至心感動,終始可保,何圖中乖乎!昔楚卿屢絀,亦乃克復,思道則福,應自然之數也。願寬慰都護,勤追前闕。今雖解任,形業失故,奴婢賓客百數十人,君以中郎參軍居府,方之氣類,尤為上家。若都護思負一意,君與公琰推心從事者,否可復通,逝可復還業。詳思斯戒,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