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5/7頁)

諸葛亮看得一屋子人,南欸、黃月英都在,他左右找了一番:“果兒呢?”

黃月英長嘆一聲,隱諱地說:“她能在哪兒?不問塵囂,卻在塵世外。”

諸葛亮明白了,他也不問了,問多了只會讓自己煩憂,他去屋中坐下,順手從案上抽來一冊書,看了兩行,也覺得眼花,每個字兒都像在打水漂,便又放下。

黃月英見到他的疲憊,甚是心疼,卻知他要強,並沒有催問,只捧了一杯溫熱的蜜餞給他:“孔明,你這趟回來,何時走?”

諸葛亮默默地飲著蜜餞,許久地不言聲,待那杯蜜餞下去一大半,他才說道:“不知,”他停頓著,悵惘地說,“也許,兩三年走不成。”

“真的?”南欸喜得撫掌,“丞相不走,那可是太好了!”

諸葛亮一樂:“怎麽,你不想我走麽?”

南欸紅了臉,她低著頭不說話,笑意卻在眼睛裏洋溢,黃月英嗔怪道:“明知故問!這屋裏的人,誰成天指望你離家,便是瞻兒,也巴不得你留下來。”

諸葛瞻聽見母親提到自己,一溜煙蹭了過去,伸出兩只小胳膊抱住父親:“嗯,我要爹爹天天在家。”

諸葛亮撫著諸葛瞻發上的總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臥在他懷裏,小臉在他已不夠寬厚的胸口蹭來蹭去,嘴裏還開心地咿喔,似乎對終於能賴在父親的懷裏很滿意。諸葛亮忽然就想起諸葛果,當諸葛果像諸葛瞻這般大,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間的親昵往往匆忙如浮光掠影。當他的女兒長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卻始終不能像一個尋常父親般,滿足一個女兒的尋常心願。他欠這個女兒的,這輩子都清償不了,或者說,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這一生終究要負的孽債,他對得起國家,對得起黎民,唯獨對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他苦澀地說。

這忽然道歉的話讓黃月英和南欸都呆了,南欸挨不得,先自紅了眼睛,匆匆別過臉去擦眼淚。

黃月英也覺心酸,她掩飾著一笑:“說這話作甚,誰不知道你麽,說是說,做還得做。”

諸葛亮把甕輕輕一放,像是把某個負擔也卸下了:“罷了,我便歇三年吧。”

黃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別哄我們開心了,你該去哪兒便去哪兒,我們不攔你。”

“不,”諸葛亮靜靜地說,“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說,年年征戰,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該休養生息幾年。”

“我說呢,”黃月英無奈地笑了一聲,“要不是陛下之旨,你還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說,“你縱在家裏,也仍然是搏命。”

“諸葛亮天生勞碌命!”諸葛亮自嘲地笑道,笑聲徐徐地低落,仿佛芬芳墜落,“可我很擔心……”他沒說了,神情愈加落寞。

“你擔心?”黃月英莫名其妙。

再也不可能從諸葛亮的口中摳出一個字,他不會讓自己的家人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寧願把所有負擔獨自扛下,寧願把所有痛苦咬死在腹中。他是諸葛亮,是泰山崩於前亦當慷慨赴死的烈士,是面對死亡也不會退縮半步的勇士。

可他真的擔心,他擔心自己不夠時間了,很多事還沒有做,很多心願還沒有完結,很多承諾還沒有兌現。他更擔心自己一旦到了那不得不訣別的時刻,皇帝能不能負擔起這個國家。

陛下,陛下,我該拿你怎麽辦?

※※※

黑暗中“吱嘎”的一聲,像深井中跳出的一口難聽的氣泡,驚得一直趴在草甸上的李嚴擡起頭來,昏眊的眼睛閃出一絲驚惶的光。他用一雙手死死地按住地上的亂草,也忘記了紮手,只呆看著一名傳詔謁者跨步走了進來。

有綠幽幽的光在牢門口一閃一滅,仿佛躲在地獄門邊勾魂使者的眼睛。

不等那謁者開口,他渾身顫抖起來。

這是,這是處死的詔令到了麽?原來諸葛亮到底是不肯放過他的,他怎麽就偏偏聽信了諸葛亮的鬼話,偏偏就低了頭顱,砧板上的魚兒還要掙紮,他卻把自個捆綁結實了,主動送去敵人手裏。死便死吧,可死得如此窩囊,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哭了起來,眼淚成串地滾落下來,落在撒成了烏雲的胡子上,一顆一顆地抖動著,仿佛草叢中驚飛的蟲豸,他一面哭一面喊道:“陛下,陛下,老臣愧對聖恩,愧對聖恩……”他哭著狠狠地拍著地板。

這瘋子般的作態嚇住了那謁者,他蹭地退了一步:“你……”

李嚴慢慢地低了哭聲,他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擡起滿是淚光的臉,咬著牙道:“別廢話了,說吧,是怎麽個死法?棄市或族滅?”

謁者先呆了一下,咳嗽一聲:“誰說是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