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用心險惡將軍緩運糧,識破陰謀丞相思退兵

久旱的祁山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時,雨收風停,陽光終於破開了雲霧阻隔,遍灑四野,霎時暖意熏然,雨水在陽光下緩緩幹涸。

姜維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的濕熱空氣,稍稍整肅了一下,走進了中軍帳。

帳內很安靜,唯有筆尖觸動竹簡的沙沙聲,以及簿冊互扣的清越撞擊聲,燃燒了一夜的燭芯還在燈盞裏掙紮著最後的余燼,幾點火星子虛弱地躍入地面,很快就無影無蹤。

修遠正蹲在案邊整理文書,一紮紮分類歸整,詔令、公函、私信都要一一厘清,不能隨便混合。

“姜將軍!”他仰頭看見姜維,輕輕喊了一下。

諸葛亮從案上擡起頭,左手裏扣著一封信,右手正搦筆在青簡上落字,卻只有一行,後邊空落著,像被抹了大半輪廓的臉。

那封信是昨日涼州刺史孟建托人送入軍中的,信不長,讀來卻格外沉重。

信裏說,他們共同的朋友,徐庶,是去年患急症離世的,也或者是舊疾復發。孟建因遠在涼州,竟對徐庶的病故絲毫不知情,直到一個月後,朝廷例行發來喪報,他才知道徐庶已經去世了。他去打聽了一下,沒聽見徐庶留下遺言,更沒有遺願,徐庶死得極安靜,像是一片落葉飄下,悄然間,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來徐庶至死,沒有一字遺言。

諸葛亮收到信,先細細讀了一遍,而後忙著處分各種公務,這麽拖去一晚,待得有時間回信時,他卻只回了一行字。

一行字,僅僅一行字,把他半生的向往、半生的遺憾、半生的疼痛都凝聚了,仿佛一道深刻的目光,懷著刻骨銘心的記憶,狠狠地鑿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他緩了緩手,從案上擡起頭,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半晌才從遠端拉回來。因看見姜維,倒把公事心勾起來,輕嘆口氣,凝了凝眉頭,問姜維道:“伯約,軍中糧草還夠幾日?”

姜維走過去幫著修遠歸置文書,聲音沉甸甸的:“不夠五日了……”

諸葛亮握住白羽扇微微一搖,又緩緩地靜止,他玉雕般的容顏上凝了一層霜。

姜維從卷帙後站起身:“丞相,發去漢中的催糧文書已去了半個月了,如何還是沒有音信,我怕……”他搖搖頭,沒說下去。

諸葛亮也沒問他,但又何須再問,他們都在等待,等待糧草,也等待一個人。可是,百般的耐心未必能換來誠摯的相待,人和人畢竟是不同的。

“丞相,糧草會來麽?”姜維別有意味地問。

諸葛亮沒有情緒地一笑:“說來,是我的過錯,用人不當。”

姜維沒有說話了,他知道諸葛亮話中的意思,諸葛亮當初把李嚴強調入漢中,原有看住李嚴的潛在意思,可卻在無意中為自己的後方埋下了一桶隨時爆開的炸藥。慮到一頭,慮不到另一頭,諸葛亮畢竟也有失算的時候。

中軍帳內的空氣凝固了,唯有穿堂的秋風一會兒掠過,一會兒抹去,似乎有低沉的悲嘆在風中回蕩、旋轉。

安靜的空氣裏有了輕微的騷動,帳外的喧囂像燒起的火,漸漸膨脹了,姜維出去看了一遭,回來便喜道:

“糧草來了!”

李嚴轉性了?

如果當真如此,那可真是社稷之福,諸葛亮沉悶的心微開了口,泛起了一點兒明亮的喜色。

一會兒工夫,打外邊進來兩個人,恭謹地行了禮,卻是李嚴遣來送糧的成藩和狐忠。

諸葛亮接過他們遞來的糧簿,輕聲道:“有勞了。”

糧簿在面前緩緩展開,諸葛亮一面看一面說:“這次送來的糧草有多少?”

狐忠和成藩下意識對望一眼,兩人心裏都“咯噔”響了一下,狐忠賠笑道:“驃騎將軍日夜籌備糧草,宵旰操勞,不懈重任,一心為、為北伐謀……”

不說帶來多少糧草,倒數落起李嚴的功勞,這是來送糧的,還是表功的?

“哦。”諸葛亮不鹹不淡地回應。

帳內空氣凝結著,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諸葛亮擡起頭,只問了一句話:“只有這麽多?”

狐忠答道:“這是從漢中後備緊急調撥的,實在是……”他哽了哽,“艱難,當然北伐幹系重大,驃騎將軍寧肯自己受點苦,也要保證前線糧草供應。”

諸葛亮對狐忠的表功仍是無動於衷:“各地運往漢中的糧草呢?”

“都堵在路上。”

“堵了多久?”

“有一個、一個月了吧。”狐忠說得結結巴巴。

“一個月還堵在路上?”

“棧道都塌了,正在緊急修復。”

“那後續糧草什麽時候送來?”

“盡快。”

諸葛亮不言,仿佛在想什麽難題,俄而又問道:“岑述在哪兒?”

“修、修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