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訪市井後主妒民心,進讒謗小人譖忠臣(第5/7頁)

他的步子一直沒有停,正如他臉上始終不改的笑,只是那笑容沒有半分的喜悅。

※※※

靜夜無聲,唯有長風如悲歌繞階飛逝,宮室內無聲無息,仿佛能聽見燈光閃爍時發出的聲音,皇帝坐在榻上,枯木般毫無生氣。

半張黃帛耷在書案上,劉禪的手捏著黃帛的一個角,指頭揉著搓著,有時候他會有意無意地望向那張黃帛,看到的字卻如同一根根針一樣,紮傷了他的眼睛。

“諸葛亮擁軍自重,素懷王莽之志……”

後面應該還有一些字,可是那些話都不重要了,如果硬要補充完全,他自己都可以寫出來,要詆毀一個人還不容易麽,比較起來,誇美贊譽卻難得多。

有人進了暖閣,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無神地喊了一聲:“李闞……”

李闞在他跟前跪下,朦朧的視線裏,李闞的臉仿佛被紗布罩住,折射出麻麻的光,仿佛是個馬蜂窩。

劉禪無聲地一笑,他望向李闞,空洞的眼睛裏卻沒有一物:“李闞,你信相父會謀反麽?”

李闞嚇得伏低了頭:“小奴不敢過問朝政!”

劉禪並不追問,他輕輕撫摸著黃帛,指頭在每個字上敲打:“朕不信,假設說誰都可能謀反,但相父絕不會!”

他注視著李闞,眸子裏是幽幽的光:“知道為什麽?”

李闞惶惑地搖搖頭,也不敢說話,將身子縮得像麻繩一樣緊。

“因為他是諸葛亮啊!”劉禪向後一仰,笑聲飛向了空中,一面笑一面拍打著書案,直打得案上的筆墨顫顫地蹦跳。

李闞有些驚恐,皇帝的亦癡亦狂讓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怯怯地喊道:“陛下,您得保重!”

劉禪緩緩地收了大笑,臉上因瘋狂的笑而泛起潮紅讓他看上去像個病人。他撐著書案,像只弱小的夜梟:“你不知道,相父是什麽人,先帝曾有八字評斷:忘身為公,盡心無私。這麽一個人怎麽可能謀反?他的心裏,只有社稷江山,他是個忠臣、良臣,他不是霍光,更不是王莽!”他拍拍那黃帛,“用王莽來比他,是不知他,汙人之名卻打不中要害,卑賤伎倆!”

他悵然嘆息,默默地念著:“忠臣、良臣……這才是他……”

李闞偷偷地瞧著皇帝,若明若暗的燈光照耀下,皇帝的臉一半陰一半晴,他緊緊地攥住了手掌。

劉禪自語似的說:“可是忠臣不殘主,卻妨主,舜為什麽禪位給禹?”冷幽幽的問題拋向了閃爍的燈光裏,他古怪地笑了一聲,“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皆曰禹可做天子,舜不讓他又該讓給誰?”

他宣泄似的長長地呼吸著:“民心……先帝說當年為得益州民心,相父殫精竭慮,使得益州百姓齊聲頌唱相父功德。朕有時很困惑,先帝是君,為什麽能容忍臣下收民心,可後來才慢慢想明白了,先帝、相父本為一體,相父得民心,便是先帝得民心。因為人人都說,諸葛亮是先帝的良臣,即便百姓只稱美於相父,可誰都不會忘記,相父的君主是誰,可是現在呢?”

他酸楚地一聲苦嘆:“先帝駕崩後,季漢再不聞皇帝,只有丞相。”他仰頭呵呵地冷笑,“先帝在時,季漢有兩尊神,先帝不在了,相父成了唯一的神,他們不拜他能拜誰呢?”

淒涼的語氣仿佛用冷水泡過一般,浸得人心裏發顫,李闞小心地勸慰著:“陛下,您別太傷心了,縱算民心有向,您畢竟是季漢的皇帝!”

劉禪低手撫著坐下交錯繁復的錦縟紋理:“先帝說,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單,他有相父,有那些聽他話的老臣,朕、朕有什麽……”他的聲音顫抖了,眼淚一滴滴掉落下來,滾在那黃帛上,漸漸染濕了好大一塊。

“陛下!”李闞驚惶地跪向了前,哆嗦著嘴皮子說,“您別傷著身體!”

劉禪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淚:“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個兒沒出息!”

一個皇帝竟然如此貶斥自己,身為九五至尊,坐擁四海富貴,原來也有他的不幸,還比不上一個尋常人的快樂。李闞不由得又憐惜又悲切,他打了幾個哆嗦,心底冒出了銳利的矛盾情緒,進退之間都讓他受傷。

劉禪深長地嘆了口氣,抑著那揪心的煩惱,撐著笑說:“你曾經在永安宮伺候先帝,果真和相父有舊交情麽?”

聽皇帝重提舊事,李闞誠惶誠恐地磕下頭去:“不敢欺瞞陛下,實在沒有什麽過深交情,丞相是朝廷重臣,小奴是後宮閹曹,哪裏敢交通大臣。”

劉禪寬慰地笑道:“做什麽怕成這樣,朕又沒有怪你,即使有舊交情又有何要緊,朕不以私情責人!”

李闞很是感激,“砰砰”地磕了幾個頭,眼淚卻也流出來,模糊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