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兄弟見面各為其主,諸葛亮定計奪四郡

冷颼颼的風在身後如鐵鞭掃脊,修遠趕緊仄身進了屋,呵了呵手,迅速合上門,嘆道:“真冷呵!”

諸葛亮微微睨了他一眼,也不作聲,他正在書案上擺蓍草,長長短短,多多少少,時而凝眉苦思,時而低聲細語。

修遠看不懂:“先生,這是什麽?”

諸葛亮自言自語似的說:“鼎,折足,大不吉……”

“不吉?”修遠聽得心底咯噔了一下,摁著書案撐起了身體。

諸葛亮瞧他緊張,笑了一聲:“我只說了一句,你便嚇成這般模樣,又瞎嚷嚷。”

修遠卻顯得很認真:“我常見鄰裏的長者蔔筮,也像先生這般數蓍草,或是灼龜背,鄉裏常有人求子求財,都找他算一算,可占得一個準!求事的人家高興,便是百金相贈,那長者可賺得盆滿缽滿,每日醉倒桑巔,樂得忘乎所以。”

諸葛亮聽得大笑:“諸葛亮原來苦研周易,是為人占蔔子嗣財祿,你這建議甚好。我若日後尋不得事做,便去鄉裏設一茅屋與人推命,每日醉倒桑巔,也樂得忘乎所以。”

修遠不樂意了:“先生,你又笑話我!”

諸葛亮從案頭拾起羽扇,輕輕地拍了拍他:“小子又耍脾氣,爾可知我蔔筮為何事?倒先較上勁來。”

“先生是為何事而筮?”修遠好奇地問。

諸葛亮輕搖羽扇,卻是微笑:“聽說過一個故事麽?春秋時魯國伐越,筮得鼎……”他用扇柄指了指案上的卦象,“孔子弟子子貢以為此為大兇,何者?鼎折足也,遠征敵國,需足行之,無足何以行?”

修遠盯著那卦象仔細一瞧,鼎是上火下巽,巽乃二陽爻一陰爻,最下端的陰爻為斷爻,可不是折斷了腳麽。

“真是呢!”修遠像發現了神奇寶藏,拍了一聲巴掌,“那此為兇筮麽?”

諸葛亮黠然一笑:“子貢以為兇,孔子卻以為大吉。魯征越,因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耳,後果克之。”

修遠恍然大悟:“那是大吉?”

諸葛亮卻搖搖頭:“對敵國為大兇,對我為大吉。”

修遠搔搔頭:“真混沌了,先生這是在占蔔這次的大戰麽,那我方豈不是大勝之吉?”

諸葛亮輕輕地把蓍草合攏了:“蔔筮只為參鑒耳,豈能為大事作決斷。昔日周武王伐殷紂,蔔筮不祥,眾臣猶疑,以為時機未到,姜尚當機立斷,焚龜折箸,力陳武王揮師東進,倘若行事謀事皆全信蔔筮,何事能成!”

修遠似懂非懂,他支頤想了一會兒:“那先生信什麽?”

諸葛亮悠然而確定地說:“信自己。”

修遠默默地想著,有些道理他還不明白,可他覺得先生應該是對的。先生的身上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力量,那仿佛是一座高偉的山,挺拔在深遠雲霧間。陽光在山巔熠熠閃光,世人瞻仰著他的崖岸和輝煌,卻不知他在偉大背後投射的濃重陰影,那是他藏在身後的負累。

傳舍外有人呼喚,修遠忙推門出去,才不過須臾,他返回來時,身後已跟了一個人。

諸葛亮從案後緩緩站起,仿佛蒼煙般的一縷光從那人的頭頂流瀉而下,抹去了他的半邊輪廓。

“小二!”他略有些激動地呼喊。

諸葛亮驚住了:“大哥!”他跨過書案,深深地拜倒在地。

諸葛瑾扶住了他,眼中已不能控制地含了淚:“兩三年沒見了,可讓大哥好不惦記,大哥聽說你在當陽遭了兵難,心中著實擔憂。”

諸葛亮平靜地說:“當陽雖危,卻是有驚無險,我一切安好,大哥可安好,大嫂和侄兒們呢?”

“好,我們都好著呢!”

諸葛亮點著頭,他挽著諸葛瑾的手,彼此面對面席地而坐,又吩咐修遠往銅炭爐裏加旺了火。

“我這次來江東,是為左將軍之使,不合分身處置私事,也沒時間去看望大哥,望大哥諒解。”諸葛亮殷殷地解釋著。

諸葛瑾寬容地一笑:“二弟身負使命,自然該以公為先,兄弟私面當排在後面,”他微微停了一刹,仿佛在斟酌字句,若有若無地說,“二弟此番南來,可否多留些日子,你我兄弟經年不見,該敘一敘情。”

諸葛亮為難地說:“大哥挽留,怎可不從,只是行程已定,我明日便回樊口。”

“明日?”諸葛瑾吃了一驚,“這麽急?”

諸葛亮道:“大戰在即,我主昨日來信催促,讓我回去調配兵力,以應大戰,實是對不住大哥盛情了。”

諸葛瑾惘然長嘆:“兄弟兩地,誠不能如伯夷叔齊兄弟乎?”他忽然發覺他和諸葛亮之間已形成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諸葛亮早不是那因害怕黑暗,依偎在他懷裏入睡的小孩兒。他的弟弟長大了,不知不覺間,彼此親昵的血脈被慢慢擴張的生疏感稀釋了,他想拉著弟弟的手說說心腹話,竟還要繞山繞水打開話匣子,不禁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