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怒馬如龍舉城爭睹 盛筵巧諫循吏佯瘋(第5/6頁)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鸂鶒補服,袖口汙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幹凈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說著,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麽,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乾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乾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乾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乾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你?”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乾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沖沖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乾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裏廉正,夜裏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贊揚你,內心裏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徭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麽?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乾說到這裏,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乾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裏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蛇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裏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乾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只聽得康立乾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乾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梁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裏方各莊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裏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過,在方各莊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麽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恿。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麽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裏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腚子,然而賊們像地裏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並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莊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只好I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