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第6/7頁)

友言道:“曾士楚、陳三謨倡議首輔奪情的折子已送到禦前,我輩議見不同,卒不能不發一言,於是,我和汝師兄商量著各上一道折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寫好,先在這裏念一念,看大家認為是否有不妥之處。”說著念將起來: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禦史曾士楚,吏科給事中陳三謨等上疏皇上倡議居正奪情,臣竊以為不可,試述

如下:

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裏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

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而責以訐謨遠猷、調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謹守聖賢義理,祖宗法

度。宰我欲短喪,子日:予有三年愛於其父母乎?王子請數月之喪。孟子日:雖加一日愈於已。聖賢之訓何如

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惟武人得墨綾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雲起復,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

國門而遽起視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後世業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臣吳中行伏拜。

吳中行剛念完,趙用賢便從袖筒裏摸出兩張箋紙來,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個草稿,尚未寫成手本,索性也念給大家聽聽。”說著,把箋紙抖開來,清咳一聲念道:

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楊博、李賢故事,聽其暫還守

制,刻期赴闕。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絕於十有九年者,但區區稍伸其痛,於臨穴憑棺之一慟也。國家設台諫,以

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是之日非也。

趙用賢草擬的這道疏文,看來還沒有呼應成篇,但聽得出來,比起吳中行的那一道折子,言辭更為憤怒。這也是官場上論爭的套路,先溫和後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問題發表政見抨擊當道彈劾權貴,這本是士林清流的傳統。盡管進言者往往遭到貶謫甚至丟掉性命,可是仍有人會這樣去做。因為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挺身維護“道統”者,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會變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與座的七個人,都是意氣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滿腦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書生意氣,因此,他們對張居正奪情同持異議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這群人中年紀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兩道疏文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問吳中行:

“你這道折子何時送上?”

“明兒一早,我就到午門前遞折。”

大凡官員遞折都交由通政司轉呈,但這樣就慢。如果急投,則官員自己到午門前投遞,在此守值的太監就會立刻送進乾清宮。若守值太監不肯,官員就於此敲登聞鼓。鼓聲一響,整個紫禁城都聽得到。

“那麽,汝師兄的折子也就隨後跟進了?”艾穆又問。

“是的,最遲不過後天。”趙用賢答。

“你們二位想過後果沒有?”

“想過,”吳中行回道,“最壞的結果,只不過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於。”

“為何?”

“皇上還小,不知道奪情的後果,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皇上或許采納。”

“如果采納了當然皆大歡喜,若沒有采納呢?”

“再上折子。”

“誰上呢?”艾穆語氣森然,善意譏道,“如果你被錦衣衛緝拿,你還能上折麽?”

“那……”吳中行語塞。

趙志臯眼瞧著氣氛不對,便道:“和父兄這是危言聳聽,小皇上與李太後向來關注清議,事情尚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吳中行憤然把桌子一捶,發誓般嚷道:“就是壞到這種地步,我吳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揚,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師兄兩道折子上奏,尚不能讓皇上回心轉意,這第三道折子,就由我艾穆來上。”

“還有我。”沈思孝立即補了一句。

吳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見艾穆與沈思孝肯站出來與他們呼應,已是激動萬分,便大聲呼喚店夥計再大壺篩酒上來,七個人意氣風發連幹了好幾杯,艾穆趁著幾分醉意,提起嗓門說道:

“你們翰林院這班文臣,都是詩詞歌賦的高手,今日趁著酒興,我也鬥膽班門弄斧,填一闋詞來獻醜。”

眾人聽罷一起拊掌歡呼,吳中行吩咐店夥計搬來紙筆墨案。艾穆趨上前去,揀了一管長鋒的羊毫,飽濡濃墨在紙上寫下墨氣酣暢的三個行書大字:金縷曲。

接著筆走龍蛇,紙上竟騰起風雷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