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第5/7頁)

艾穆緩緩答道:“賤官對於趨利逐財之徒,也是深惡痛絕。但痛恨歸痛恨,秉法歸秉法,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賤官陋見,我萬歷皇帝初承大統,宜施仁政,威權不可濫用。何況嘉靖隆慶兩朝之積弊,不可能在一夜間全都解決。欲速則不達,此行政之至理也。走私販私者固然可惡,但也只能宜加疏導。洪武皇帝當年針對廣平府尹王允道建議,就磁州鐵礦征稅一事親下禦旨,批道:‘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關於利在朝廷還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皇帝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賤官建議……”

說到這裏,艾穆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張居正兩道劍眉已是蹙到一處,額頭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幾條蠕動著的大蚯蚓,他頓時感到背心上陣陣發涼。

眼見這個蕞爾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僅僅是冒犯,竟還敢教訓!張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禦批來,張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擲了過去。他今天找來艾穆,本是想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返陜西將功補過。現在他對這位小老鄉的惻隱之心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與這種酸腐的清流談國事無異於對牛彈琴,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怒火,冷冷說道:

“刑部堂官王之誥說你老成持重,辦事果斷,還舉薦升你為員外郎,卻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罷罷罷,我看你也學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筆從戎萬裏封侯的大事,你還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聖人之道吧。”

艾穆耷拉著腦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擠出一句話來:“如此甚好,謝首輔大人。”說罷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了出去。

聽完艾穆講述他那次受張居正召見的經過,在座官員一時間都失了飲酒的興趣。包房裏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趙志臯首先開口說道:

“大明開國以來,出了那麽多首輔,但像張居正這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不但敢與所有的勢豪大戶作對,而且還敢蔑視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敢這樣。真個是申韓再世,讓人怖栗啊!”

接了趙志臯的話,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決,首輔的意思還是要嚴辦。皇上兩個月前訂婚,天下同喜。李太後認為在這大喜之年裏輕啟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議免去今年的冬決,首輔堅決不同意,認為國無嚴法,必然奸宄橫生。李太後還是遷就了首輔。”

“如此說,今冬又有千百個人頭落地了?”吳中行嘆道。

“是啊。”沈思孝眉宇間溢出憤懣之色,說道,“按萬歷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員到各省督辦,我與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陜西。”

“你還去陜西?”趙用賢掉頭問艾穆,“這不是故意整你麽?這是誰的主意?”

“首輔親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執意要我再回陜西督辦,用他的話說,是將功補過。”

“那你怎麽辦?”

“還是那一句話,決不濫殺無辜。”

趙用賢覺得菜肴涼了難以下咽,喊來店夥計讓他端出去重新加熱。聽得店夥計咚咚咚下樓去了,他才對艾穆言道:

“聽說你們堂官王之誥,雖然與張居正是親家,卻並不附和張居正,因此頗有直聲。這次張居正父喪,他是反對奪情的,可有此事?”

“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還去了紗帽胡同首輔府上,勸他回家守制,盡人子之孝。”

“首輔接受麽?”吳中行問。

艾穆搖搖頭,道:“王大人回來後,那樣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說張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見過父親,作為人子,暌違之情如此之久,實難想象。”

趙用賢仿佛從中受到啟發,說道:“首輔柄政之功過,今日姑且不論,但他奪情之舉,實在是違悖天倫,我輩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觀?”

“你想怎麽樣?”沈思孝問。

這時店夥計把熱過的酒菜端了上來。趙用賢給大家斟上酒,言道:

“諸位且滿飲此杯,然後聽愚弟一言。”

眾人都端杯飲了,趙用賢自個兒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

“子道兄草擬了一道折子,愚弟也隨之擬了一道。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請你們聽聽議議這兩道折子有無斟酌之處。”

聽罷此言,在座的都興奮起來,一齊把眼光投向吳中行。吳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幾前,拿起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一份奏折,大家都是官場中人,一看這奏折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經謄正的題本——同樣都是題本,但名頭規格卻大相徑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訂下諸司文移紙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門,文移用紙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長五尺;第二等長四尺;第三等長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門,文移用紙高二尺,長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門,文移紙高一尺八寸,長二尺五寸,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折,一看規格就知道是幾等衙門的。官員們的手本亦參照這個定式執行。吳中行與趙用賢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長二尺八寸的四扣題本。吳中行小心翼翼將這題本捧回來,對在座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