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輾轉烹茶乃真名士 指點迷津是假病人

 

 

在天壽山住了兩夜,張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氣炎熱,張居正中暑了。上吐下瀉,只得躺在家中養病。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這麽嚴重,皆因眼下高拱與馮保的爭鬥已到白熱化,他想回避,所以稱病不出。說是謝客,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匯報事體稟告時局,他則約見如常。

且說這天上午巳牌時分,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繭綢方巾道袍,躺在書房的竹躺椅上,拿著一卷閑書翻閱。這閑書乃宋人周輝撰寫的《清波雜志》。周雖然出生於簪纓世族,但一生卻沒有做過官,不過讀了不少書,遊歷過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飽學之士。晚年蔔居在杭州清波門下,寫出了這本十二卷的《清波雜志》。張居正拿著的這套書,是南京四大刻書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裝幀考究,印刷精良。這套書是他的摯友、新近因處理安慶叛軍事件而遭高拱解職的應天府尹張佳胤派人送來的。對張佳胤遭此打擊,張居正一直抱著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別無他法。現在看到故人送來的這函閑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張佳胤是借這件禮物表明心跡:他從此絕意公門,只想詩酒自娛,悠遊林下,寫一點筆記文之類的閑書。

翻看了十幾頁,正自昏昏欲睡,遊七過來報告:“老爺,竹筧裝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張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隨遊七走出書房穿過花廳來到花園。張學士府一進七重,第一重為門屋,過門樓依次為轎廳、大廳、女廳,女廳後是一個約占五畝地左右的花園。再接著是三進的上房,組成兩個三合院,接著又是一座用騎樓連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園為隔,大學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務會客、宴聚堂會之所,後半部分是內眷家屬居住之地。大學士府的書房有兩個,一個在客廳之側,三進五楹,是大書房。另一個在四合院內,與他的寢室相連,是小書房。

卻說張居正從大書房裏出來乍到花園,但覺陽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濃蔭匝地,尚無熱浪襲人。遊七把他領到花園右角山墻下——這山墻外乃是東廂樓下的甬道,這裏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個石桌,四只石凳,是遊園時偶爾休憩之地。如今倚著墻角兒,用木架懸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濾裝置,此時有水珠滲出,如斷線珍珠,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余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這些經沙過濾後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這套裝置究竟作何用處,還得花費些筆墨來介紹:大約四月間,尚在江西巡撫任上的殷正茂,托押運貢品來京的官員,給張居正捎來了一罐密雲龍茶。這密雲龍茶產自江西南康縣西三十五裏的焦坑——一塊大約二三十畝地的地方。自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專供飲品之後,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成為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芽為料,制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幹的菊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只有五斤左右——這都要如數貢進內府,外臣很難品嘗得到。今年雨水適宜,清明密雲龍茶多制出了兩斤。督責此事的殷正茂便從中“摳”出一罐來送給張居正。對於衣著飲食,張居正向來頗為講究。收到密雲龍茶後,他當即燒水沏了一壺,潷掉茶乳,細品綠色茶湯,只覺得滿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後來問及禦茶房專門給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飲此茶,專用的是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這層奧秘,張居正依舊把那只盛裝密雲龍的錫罐封了,等著有機會弄來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嘗,這回到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陵寢,但見茂林之中亂崖深處,巖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飲也甚覺甘美。便讓小校尋了幾只大缶裝載泉水攜帶回來。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將這天壽山的泉水煮了一壺沖沏密雲龍,與夫人一塊品嘗。卻依然還有些許濁味。夫人失望地說:“這茶的聲名那麽大,怎麽喝起來如此平常。”張居正回答:“密雲龍乃茶中極品,這個不容置疑。為何我們沖沏兩次,均無上味。看來還是不得沏茶要領,興許這天壽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遊七聽罷此話,回道:“老爺,依小人看來,天壽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於這茶湯中的濁味,八成問題還出在那幾只大缶上頭。小人看過,那幾只大缶都是新的,窯火氣尚未退盡,再好的泉水盛載裏頭,都難免沾惹土氣。”“唔,這話有理。”張居正頻頻點頭,便命人去把那幾缶泉水倒掉。遊七又趕緊插話:“老爺,小人讀閑書,記得古人有泉水去濁之法,只須架一竹筧,用沙過濾,泉水便復歸於甘甜。”張居正聽罷,遂命遊七明日如法炮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