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慈寧宮中紅顏動怒 文華殿上聖意驚心

 

 

巳牌時分,在乾清宮重帷深幕的寢宮中酣然高臥的隆慶皇帝朱載才迷迷糊糊醒來。

自從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顆色如琥珀軟如柿子且毫無異味的藥丸子,隆慶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時間不夠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醫的藥,太醫每次把脈問診,總要婉轉告誡“皇上須得以龍體為重,暫避房事為宜”。其實不用太醫規勸,朱載已經這樣做了。不是他心甘情願,而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整日裏兩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王九

思的陰陽大補丸他只吃了兩天,就感到腿上有勁,食欲大增,當晚就弄來一對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制的藥丸子說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對童男童女的尿液經水,再加進十幾種秘不示人的藥粉一塊熬煉成糊狀,然後再做成三顆蜜棗大的藥丸,讓隆慶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陰陽大補丸吃滿一百日,隆慶皇帝就會病體痊愈。如果吃藥之初,隆慶皇帝對王九思的話還將信將疑,那麽現在他則是言聽計從深信不疑。最讓隆慶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醫那樣要他“禁絕房事”,反而教給他“采陰補陽”的房中大法,把男歡女愛巫山雲雨之事當作治療手段,於快樂逍遙中治病,這是何等的樂事!

在貼身小太監的服侍下盥洗完畢,隆慶皇帝脫下杏黃色的湖綢睡袍,換上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吉服,系好一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這才踱出寢宮,來到陽光燦爛的起居間中坐定。剛要吩咐傳膳,忽見孟沖急匆匆進來跪下。一看見他,隆慶皇帝就想到吃藥。這王九思的丹藥並不是一次煉好,而是煉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時前煉好三顆,交由孟沖親自送進乾清宮。

“藥呢?”隆慶皇帝問。

“回萬歲爺,小的該死,今天沒有藥。”

孟沖哭喪著臉,伏在地上不敢擡頭。隆慶皇帝驚愣地盯著他,問道:“為何沒有藥?”

“王九思被張居正下令抓了。”

“啊?”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急聲問道,“究竟怎麽回事?”

孟沖於是把事情經過大致述說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節一語帶過,而著重渲染張居正如何飛揚跋扈抓走王九思。

“反了,簡直反了!”

聽完孟沖奏報,隆慶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離開座榻,本來就浮腫發暗的臉頰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一直候在門外的張貴眼見此景,生怕隆慶皇帝又犯病,連忙跑進來跪下奏道:

“請萬歲爺息怒。”

隆慶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來?他兀自吼道:

“張居正人呢?他人在哪裏?”

孟沖答道:“他人大概在內閣,一大早,他就親自到皇極門外,給皇上遞了一個折子。”

“折子呢?”

“在。”

孟沖從懷裏掏出一份奏折,雙手呈上,隆慶皇帝卻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陰沉說道:“念。”

“是。”

孟沖打開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來:

仰惟吾皇陛下,臣張居正誠惶誠恐伏奏: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經王府井二條胡同口,見千百圍觀民眾堵塞路途,並有老漢名方立德者攔轎哀哭告狀,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隸用亂棍打死,伏屍街頭。臣遂下轎勘問,見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圍困。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欽差之名,強索方老漢孫女雲枝……

“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隆慶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搬過一只春凳,讓隆慶皇帝一雙腿擱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沖身軀肥胖,跪得久了,膝下雖墊了套著錦緞的軟棕蒲團,雙腿仍感酸麻,他趁機扭了扭腰,挪動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頓念了起來:

……查王九思並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跡京師,與妖言邪術惑亂先皇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沆瀣一氣。陶王之流被聖上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王九思避禍潛蹤,斂跡六年。但穢行不改,依舊招搖撞騙。去年秋季重返京師,倚陶王之余黨,交接大,再以陶王之亂術,進讒邪於聖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制陰陽大補丹,在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

臣謹記,陛下踐祚之初,對陶王奸佞之流惑亂先皇之事,切齒痛恨,並親降旨意一體擒拿。問讞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斬首西市。後依內閣首輔高拱計議,遵從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後,陶王陰魂重返,大內再起邪煙……

“不念了。”

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如釋重負地放下折子,他兩手伏地,替跪麻了的雙膝撐撐力,擡頭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慶皇帝,只見他閉著眼睛,臉色黃中泛黑已是十分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