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折子。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松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咨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著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 

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因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咨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為,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卻說兩人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匯報明白。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清楚。魏學曾說畢,高拱問:“李延可有辭恩折子到部?”

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折子辭恩,這類折子須得寄吏部轉呈。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裏之遙,想必李延的折子還在路途之中。”

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啟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麽想?”

“那還會怎麽想,一個字,氣!”

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

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至致仕。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麽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裏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為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畫的瓷器。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麽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裏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注地看著魏學曾說,“你說下去。”

魏學曾因為“斷”了這一下,沖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

高拱哈哈一笑說:“你幹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裏頭就這麽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賊亮的光芒一閃,接著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麽多,三公九卿裏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為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折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裏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盡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

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為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皇上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劄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為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裏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現在正好當面問一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啟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著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裏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台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裏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