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〇章 曲江流飲(上)

每年新科及第總有曲江賜宴的盛事,新科進士們乘興作樂,放杯至盤上、放盤於曲流、盤隨水轉,輕漂漫泛轉至誰面前,誰就執杯暢飲,再罰詩一首,遂成一項文人雅趣,漸漸的,三五朋友聚會,也行此風,唐朝風流,文人們更要攜舞姬歌女前來助興。

時已至夏,夜間的曲江流飲頗為時尚,水面放一木盤,盤上明燭高杯,如明月隨波,杯內瓊漿玉液、身畔瑤池仙女,在萬千星鬥下,攜美暢飲,卻為人生一大樂事。

初夏的曲江池就是到夜間依然人影如織,熏香的夜風輕拂臉龐,成雙成對的才子和佳人,留戀著夜色不肯歸去,才子拍著胸脯在佳人面前說一說自己理想抱負,迎著佳人癡戀的目光,才子隨手摘下濃姿半開花一朵,插在佳人發鬢,或換來佳人芳心、或換來老農臭罵。

李清抵達曲江池已是暮色初升,天際半明半暗,湖光水色、熏風垂柳,讓他心曠神怡,可騎馬繞了一圈,卻不知杏園在何處,有心問一下路,可人家郎情妾意,如膠如漆,李清‘喂’了兩聲,要麽水潑不進、聲波彈回;要麽空對山鳴,不聞回音,無奈,只得自己尋去,杏園麽?總歸杏樹多處便是,可是杏樹又長什麽樣子,李清撓了撓頭,卻是半點也想不起。

好容易見一人形影孤單,正牽著馬對湖怔怔發愣,李清大喜,上前施一禮道:“這位公子,打擾了。”

那人回頭,卻不是公子,年已四十許,只見他頭戴一頂硬襆頭,額頭飽滿,目似朗星,長而挺直的鼻子倒和自己有點相似,頜下三縷長須隨風輕擺,面色滄桑,略帶一點仆仆風塵,他體形碩長,身著白袍,束胡革,腰挎三尺長劍,氣勢凜然,頗有三分俠意。

他上下打量一下李清,隨即拱手回禮,微微笑道:“公子找在下何事?”

李清見他眉宇不凡,心中頗有好感,笑道:“我想去杏園卻不知路,想請教先生。”

那人笑了,翻身上馬對李清道:“去杏園,跟我走便是。”

“先生也是參加詩會的麽?”

話一出口,李清便覺唐突,忙歉然道:“我見先生氣質不凡,便以為定是參加詩會,話語唐突,有些失禮了。”

那人又看了一眼李清,忽然問道:“這位公子貴姓,我好象是第一次見你。”

“在下姓李,無名之輩。”

李清心念一轉,聽口氣此人真是來參加詩會的,又不知是哪一位名人,又微微一笑補充道,“在下李陽明,西市商人,不會寫詩只會喝酒,是王江寧之友,不知先生貴姓?”

商人在大唐地位極低,主要指在士大夫眼中,所以白居易才說,老大嫁作商人婦,或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充滿了貶低之意,但在普通的百姓眼中,商人卻又十分尋常,和士卒、農夫並無區別,所以大唐商人地位雖低,但商業卻繁盛,就是這個原因。

那人見李清坦然自稱為商人,也直言說自己不會寫詩,心中頓時對他印象大好,便豪爽一笑道:“我姓高名適,字達夫,也好飲酒,近十年來浪蕩江湖,無依無憑。”

“他就是高適,杜甫要介紹給自己的高適。”

李清一陣驚喜,卻又微微有些失望,總覺得他年紀應與自己仿佛,不料竟已是中年人,這也難怪,沒有數十幾年的苦讀,怎能名滿天下,故大唐入仕者大多三十以上,象自己二十七八歲便升都督,純屬怪異。

“先生哪是無依無憑!”

李清手一指他身下的火炭駿馬,笑道:“它不就是你的依憑麽?”

高適見他說得有趣,不由哈哈笑了起來,“李公子說得極是,天下無依無憑之人,倒真的沒有。”

頓了一頓,高適又道:“我聽王江寧說,他有個朋友是個官商,莫非就是李公子。”

“不錯,正是我!做官治國,做商養家,公私都要兼顧才行。”

高適卻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我並非是針對李公子,但又做官又做商,往往會公權私用,最後得不償失,李公子要當心了。”

李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介小吏,先生言重了。”

話似乎有點不投機,但此時兩人已經來到杏園,李清老遠便看見了自己的管家張旺,正指揮著十幾個家人在湖邊布置會場。

高適忽然發現自己的朋友,便向李清告辭,大笑著迎了上去,他的朋友李清卻見過,另一位邊塞詩人岑參,李清暗暗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想象著很好,在腦海裏描繪得絢爛多姿,可一旦真的接觸了,卻往往感覺到不是那麽回事。

高適就是如此,雖然外表親切,而且他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但李清卻覺得自己與他有些格格不入,或許,象杜甫、李白這些詩人們只適合寫寫詩,從政卻未必比得過楊國忠,這就好比後世的科學院院士只是某一領域的專家罷了,而地方領導卻偏要將他們當作萬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