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4章 血書

從涼州啟程之後,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個月方才抵達了岐州扶風郡的陳倉縣。回京的結果是他受傷之後,上書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而所謂太子少傅的職司,則是徹底斷送了他最後一絲奢望。他二十從軍,二十余年都在南征北戰,先後節度河東以及河西隴右,未曾一敗。盡管曾經長在深宮,可他並不敢以天子義兒自居,始終謹記自己作為臣子的本分,可是,他沒有變,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天子卻變了。

想當初姚宋在時,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邊功,不盲目開疆拓土。可這些年來,邊鎮專事征伐的兵馬越來越多,那些根本毫無意義的仗也越來越多,每年花在馬匹衣料軍餉上的錢就高達數千萬,至於報捷之後的擢升賞賚更是不計其數。可是在這樣高歌猛進的一場場所謂勝仗下,又有幾個人看到主帥冒功,又有幾個人看到了戰場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經竭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勸諫了,換來的卻是被束之高閣的下場!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賞的調令後便啟程,可他傷勢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車,一路顛簸騎馬,到了陳倉之後,傷勢頓時復發,不得不在驛館中停留了兩天。隨同他回京的,都是他多年來蓄養的家丁家將,河隴的牙兵們雖有不少希望跟著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此時此刻,幾個心腹家將輪番勸他不要急著回程,先把傷將養得好一些再說,他卻一口回絕了。

“只是皮肉傷,哪裏就那麽嬌貴!”

“大帥!”那個年紀最大的家將實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單膝跪了下來,苦苦懇求道,“大帥雖是外傷,可因為之前耽誤了,大夫說已經深入肌理,直達肺腑,如果再逞強,只怕會有不可測的危險!大帥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長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著想!”

“別說了!”

王忠嗣厲聲喝止了人,可緊跟著就只覺腦際一陣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強撐趕路,傷勢復發,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經解除了自己河西隴右節度使之職,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時候更會加深天子對自己的惡感。可是,這些話他不能對任何人說,只能放在心裏。

此刻,他強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可最終步子不穩又跌坐了下來。就在幾個家將大驚失色上前攙扶的攙扶,又有人準備出去叫大夫的時候,門簾一掀,竟是一個驛兵闖了進來。

“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帥居室!”

見幾個家將如臨大敵,來者立刻低下頭行禮道:“大帥恕罪,是驛長聽說大帥身體不適,這裏必定需要人手,這才讓我來幫忙的。”

剛剛開口的那家將立刻喝道:“這裏用不著你!快走!”

王忠嗣雖然整個人頗為虛弱,可聽力卻仍然很敏銳。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驛兵始終低著頭,可聲音他卻依稀在哪聽過,只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於是,他便出聲喚道:“好了,既然是驛長讓他來的,那就留下。你們都出去,省得我心煩!”

幾個家將還想再勸,可看到王忠嗣顯然是惱了,而那個驛兵看上去畏畏縮縮膽子很小,幾個人狐疑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那個驛兵,突然淡淡地說道:“來都來了,藏頭露尾幹什麽,上前說話!”

來者果然就此上前,隨即擡頭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帥,我實在是別無他法,這才只能改頭換面前來相見。”

這下子,王忠嗣終於認出了對方,登時大吃一驚。待要開口質問,想到家將們還在外頭,他只能低聲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經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了,怎麽能這麽莽撞地出京跑來陳倉見我?若是被人發現,還要牽累你的父親,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來,王大帥怎知道別人已經設好圈套等你鉆!”杜幼麟見王忠嗣只是皺了皺眉,隨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對方繼續說話,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腦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帥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東的部下上書告發,說是你曾經和太子殿下同在宮中長大,所以,你曾經對他說過,你願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頓時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我怎會……”

可是,想起當初那曾經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飛箭傳書,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時候,當今皇太子李亨還只是忠王,誰都不會認為其能夠入主東宮,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殺,若是再有人誣陷他和李亨有勾連,若是讓天子再想起從前舊事,那他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門心思打仗的武將,和李林甫談不上任何瓜葛,沒想到在他虎落平陽之際,竟然又遭到了這樣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