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

盯著杜甫看了好一會兒,杜士儀突然大笑了起來,隨即伸出一雙手托住了仍然維持著一躬到地姿勢的杜甫。

“世人冒稱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的多如牛毛,更何況追根溯源,襄陽杜氏確是晉時京兆杜氏當陽縣侯之後,說什麽欺瞞。”杜士儀扶起了杜甫之後,就把人拉到一邊按著坐下了,這才閑適自如地在杜甫對面盤膝趺坐道,“我也不瞞你說,我家中一脈,在京兆杜氏也不算是正兒八經的直系,早已算是旁支的旁支了,若非京兆公素來照拂提攜,也沒有我的今天,所以,對於郡望之分,我素來並不看重,子美無需記掛在心。”

雖是號稱襄陽杜氏,然而,早在隋唐初年,襄陽杜氏便已經逐漸北遷,自杜甫的祖父杜審言開始就定居河洛,所以杜甫在外人面前,最忌諱的就是提到襄陽二字。可是,即便他在外人面前自稱杜預之後,但自從到長安,樊川京兆杜氏的那些豪門甲第,他根本連門都進不去,更不要提敘昭穆宗譜。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明白,當年張說為中書令時器重張九齡,與其敘昭穆聯宗,那是因為無論張說還是張九齡,全都出自寒門而又執文壇牛耳,換做他就不一樣了。

所以,他怎麽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如此寬容,此刻坐在那兒心懷激蕩,竟是訥訥難言。

“貞觀時洹水杜氏杜正倫為相的時候,因與南杜敘昭穆不成,於是懷恨在心,在南杜興修水利,破南杜地脈,一時兩邊水火不容,最後還是得太宗陛下允準方才落葬京兆。其實這等意氣之爭,如今想來實在是滑稽得很。”杜士儀想起寒微時的遭遇,不禁哂然一笑,繼而方才淡淡地說道,“子美可知道,就算是在京兆杜氏,族譜上也是先於官取高,然後處昭穆取尊,族譜上記得最詳盡的,便是尊官清職,至於余下的,縱使輩分再尊,血緣再純,不過面上一句敬稱而已。”

這種赤裸裸的宗族關系,杜士儀當著杜甫的面一挑破,就只見對方一時面色發白。

良久,他方才繼續說道:“你祖父杜公當年進士及第,原是意氣風發,而後一夕遭貶,被奸人陷害,又有你叔父身懷利刃替父鳴冤報仇,因此聲名直達天後,一度獲重用,雖在中宗陛下年間因交通張氏兄弟一度被貶,但終究還是召回了朝中。可是,當初和你祖父齊名的那幾位,如今宋之問之弟宋之悌宋公,正當任用,崔融之子崔禹錫,正執掌禦史台,而李嶠之子,也曾經官至虔州刺史,沈佺期蘇味道也一樣有子孫承門蔭為官,相形之下,幾人之中,就屬你祖父杜公的子孫官路最為艱難。你可知道,是何緣由?”

杜甫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說起當年舊事,甚至於入木三分,他不禁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反問道:“莫非杜中書知道是何緣由?”

“你那祖父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以至於中宗陛下後來將當年追貶之人一一起復召回京城的時候,你父親雖被召回,可官職最低,而他去世的時候,你父親也沒能承襲到多少門蔭,多年宦途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候選,我沒說錯吧?”

如果是別人這麽評判祖父和父親,杜甫必定要不服與之相爭,可杜士儀說得公允,再加上有頭裏那一段話作為鋪墊,杜甫竟是辯無可辯。

杜士儀知道即便日後當杜甫顛沛流離受盡各種苦難的時候,骨子裏都還是一個有些率直到冒失的人,否則也不至於上書為房綰鳴冤,現如今這年紀就更不用提什麽官場權術了,他也沒教導這一點的興致。所以,既然該說的都說了,他就含笑說道:“真正要振興家名,靠的是不單單是科場題名,還有接下來的穩紮穩打,再有就是歷練。你也看到了,我那小師弟清臣和鮮於仲通分明已經進士及第,守選期間卻不願留在長安幹謁公卿,而是隨我出外歷練。”

這些年官場沉浮,杜士儀的嘴皮子算是徹底練出來了。就連不明所以的蕭嵩都曾經被他忽悠得入了彀中,別說杜甫仍是個青澀小子。故而杜甫才有些不服氣地說了一句,自己兩年前才遊歷過山東,可緊跟著就被杜士儀幾句話轟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你看過山東風土人情,民生民計,那你知道州縣官署,各曹分理何職,需要通曉什麽,需要如何用人?你知道州縣學校之中,哪些能夠維持,哪些早已名存實亡,而各州除卻聞名的文人雅士之外,可還有隱於山野之間,只有一技之長的隱者?你知道治水疏河,應該於何時開工,如何調派民夫,如何籌措所需銀錢?”

見杜甫有些茫然,杜士儀便站起身,到他身邊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輕聲說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此固然是正理,但看遍了生民疾苦之後,思索自己能夠做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一開始就想著自己能夠輔弼聖人濟世安民,連一縣一州都尚未治理過,還談什麽其他的大志向?子美,你好好想想吧。”